##藥氣
臨江縣人民醫院的急診大廳,像一個被強行塞入太多絕望和痛苦的、巨大而冰冷的容器。刺眼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將慘白的光線無情地潑灑在每一張寫滿痛苦、麻木或焦灼的臉上。空氣是凝固的,沉甸甸地壓著胸口,飽吸了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藥水味、血腥味、汗酸味、嘔吐物的酸腐味,還有各種傷口滲液和藥膏混合發酵出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氣息。這氣息冰冷、刺鼻,帶著死亡的威脅和生的掙扎,像無數只無形的手,扼住人的喉嚨。
聲音更是永不停歇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洪流。傷員的呻吟此起彼伏,從壓抑的嗚咽到撕心裂肺的嚎叫;家屬焦急的呼喊和哭泣交織成一片絕望的悲鳴;護士推著叮當作響的處置車在狹窄的過道里艱難穿行,急促的腳步聲和金屬器械碰撞的脆響如同催命的鼓點;刺耳的廣播聲間歇性地炸響,冰冷地播報著陌生的名字和科室,每一次響起都像投下一顆炸彈,在人群中激起一陣惶恐的騷動;更遠處,手術室方向隱約傳來沉悶的關門聲和心電監護儀單調而尖銳的嘀嘀聲……
劉木匠抱著劉志丹,如同兩片被狂風卷入漩渦的落葉,瞬間就被這巨大、冰冷、絕望的聲浪和氣味洪流徹底吞沒。他站在入口處,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陣陣發黑,斷臂處和傷腿的劇痛仿佛被這冰冷的氣息凍結,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眩暈。懷里的劉志丹更是瞬間縮成了一團,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燭火,冰冷的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小臉深深埋進父親的頸窩,發出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嗚咽。
“雯杰哥哥……”那細若游絲的呼喚帶著無盡的恐懼,被淹沒在巨大的嘈雜里。
不能倒在這里!劉木匠猛地一咬舌尖,尖銳的刺痛和口腔里彌漫開的血腥味讓他強行凝聚起一絲渙散的神志。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兇狠,在混亂擁擠的人潮中瘋狂掃視!
擔架!行軍床!墻壁邊蜷縮呻吟的傷員!護士站前哭喊哀求的家屬……一張張痛苦扭曲或麻木呆滯的臉飛速掠過。沒有!沒有那張熟悉的臉!沒有那個額角帶著傷痕、左臂纏著繃帶的少年!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劉木匠的心臟!難道……難道已經……來晚了?!
“楊雯杰!十七歲!手臂重傷感染高燒!剛送來的!有沒有人知道?有沒有人看見?!”他嘶聲大吼,聲音因為極度的焦急和恐懼而完全變調,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瞬間穿透了周遭的嘈雜!他抱著女兒,不顧一切地朝著人群深處擠去,用身體撞開擋路的人,目光死死掃過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擔架!
“讓開!讓開!”
“老鄉別擠!有傷員!”
“你找誰?登記了沒有?去護士站問名字!”
混亂中有人推搡,有人呵斥。劉木匠充耳不聞,他像一頭紅了眼的困獸,只認準一個方向——那掛著急診分診牌、被無數人包圍得水泄不通的護士站!
他抱著劉志丹,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奮力撥開人群,擠到護士站前。小小的臺面后面,兩個年輕護士正焦頭爛額地應付著四面八方伸過來的登記本和七嘴八舌的詢問,臉上寫滿了疲憊和麻木。
“護士!護士同志!”劉木匠的聲音嘶啞得幾乎失聲,他將那張被汗水浸得發軟的通行條用力拍在臺面上,“楊雯杰!十七歲!男的!臨水鎮送來的!手臂重傷!高燒!剛轉院過來的!他在哪?!他怎么樣了?!”
他的聲音太大,動作太猛,引得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一個護士皺著眉,不耐煩地瞥了一眼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又看了一眼劉木匠吊著的手臂和懷里那個瑟瑟發抖、滿臉淚痕的小女孩,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但語氣依舊快速而公式化:“名字?楊雯杰?剛送來的重傷員很多!系統剛恢復,信息不全!你等著!我查查記錄!”她飛快地翻動著一本厚厚的、沾著污跡的登記簿。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劉木匠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劉志丹在他懷里抖得更厲害了,小小的嗚咽聲壓抑在喉嚨里。周圍傷員的呻吟、家屬的哭喊、護士的問答……所有聲音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自己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和懷中女兒細微的抽泣聲在耳邊無限放大。
護士的手指在登記簿上快速劃過,眉頭越皺越緊。她抬起頭,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楊雯杰……十七歲,左臂開放性撕裂傷伴嚴重感染,高燒,疑似敗血癥……記錄顯示……一小時前由部隊軍車送達,直接送入……”她頓了一下,目光投向急診大廳更深處、一扇緊閉的、上面亮著刺眼紅燈的金屬大門,“……送入重癥監護室(ICU)進行搶救了!”
重癥監護室!
搶救!
這兩個冰冷的詞語,如同兩把燒紅的鐵鉗,狠狠夾住了劉木匠的神經!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點帶著女兒一起栽倒!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
“ICU在哪?!我要見他!我要進去!”他嘶聲吼道,聲音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他猛地就要朝著那扇緊閉的、亮著紅燈的金屬大門沖去!
“老鄉!你冷靜點!”護士嚇了一跳,連忙喊道,旁邊維持秩序的保安也立刻上前阻攔,“ICU不能隨便進!家屬都在外面等!里面有最專業的醫生在搶救!你進去只會添亂!”
“添亂?!”劉木匠猛地回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護士和保安,那眼神兇狠絕望得如同要擇人而噬,“他是我家的大恩人!是為了救我閨女才傷成這樣的!我他娘的要看著他活!看著他喘氣!添亂?老子這條命賠給他都行!讓我進去——!”
他像一頭徹底失去理智的野獸,抱著女兒就要硬闖!保安死死攔住他,雙方在狹窄擁擠的過道里推搡起來,引得周圍一片騷動。
“爹!爹!”懷里的劉志丹被這激烈的沖突嚇壞了,發出驚恐的尖叫。
混亂中,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眼神疲憊卻異常沉穩的中年男醫生快步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狀若瘋魔的劉木匠和他懷里驚恐哭泣的小女孩,又掃了一眼護士遞過來的登記條,眉頭緊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吵什么?!這里是醫院!要救人!不是打架的地方!”
他嚴厲的目光掃過劉木匠:“你是楊雯杰家屬?”
劉木匠被醫生的氣勢懾住,動作僵住,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醫生,聲音嘶啞破碎:“……我是他叔!他……他怎么樣了?!他還……還活著嗎?!”
“活著!”醫生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沉穩有力,像一道定海神針,瞬間壓住了劉木匠即將崩潰的瘋狂,“但情況非常危急!嚴重感染引發膿毒血癥,多臟器功能都有損傷!高燒四十度以上,一度出現休克!我們正在全力搶救!用了最強的抗生素,維持生命體征!現在人還在昏迷,在ICU里上著呼吸機!能不能挺過來,就看接下來二十四小時!”
活著!
還在搶救!
昏迷……呼吸機……二十四小時……
巨大的信息如同冰雹,狠狠砸在劉木匠的心上!他緊繃的身體猛地一松,巨大的虛脫感瞬間襲來,讓他幾乎站立不穩,踉蹌著靠在了旁邊的墻壁上。懷里的劉志丹也聽到了“活著”兩個字,小小的身體停止了劇烈的顫抖,抬起淚眼婆娑的小臉,充滿希冀又帶著巨大恐懼地望著醫生。
“活著……還活著……”劉木匠喃喃自語,渾濁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泥污流下。他死死抓住醫生白大褂的袖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聲音帶著不顧一切的哀懇:“醫生!求求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活他!他才十七歲!他不能死!他是為了救這孩子才……”他哽咽著,說不下去,只是死死抓著醫生的袖子,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卑微到塵埃里的祈求。
醫生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泥污、傷痕累累、如同從地獄爬出的男人和他懷里同樣臟兮兮、滿眼恐懼的小女孩,又感受到袖子上傳來的、那不顧一切的抓握力量,眼中那抹職業化的疲憊和嚴厲終于被一絲沉重的動容取代。他輕輕拍了拍劉木匠死死抓著他袖子的手,聲音緩和了一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
“我們會盡全力!但你們家屬現在要做的,是冷靜!是配合!ICU有嚴格的探視規定,現在不能進。你們去那邊的家屬等候區等著!有任何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他指了指急診大廳角落一片相對安靜、但也擠滿了焦慮身影的區域,“保存體力!孩子也需要照顧!”
醫生說完,不再停留,轉身快步走向那扇亮著紅燈的ICU大門,刷開門禁卡,身影消失在門后。那扇沉重的金屬門再次緊閉,門上刺眼的紅燈如同魔鬼的眼睛,無聲地宣告著門內正在進行的生死搏斗。
劉木匠抱著劉志丹,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他依舊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紅門,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交織翻滾。雯杰還活著!還在喘氣!可那“二十四小時”、“膿毒血癥”、“呼吸機”……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低頭,看向懷里的女兒。劉志丹也正仰著小臉看著他,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一種小心翼翼的、不敢觸碰的希冀。她的小手緊緊抓著父親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爹……雯杰哥哥……會……會好起來的……對嗎?”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巨大的不確定,每一個字都像在祈求一個肯定的答案。
劉木匠看著女兒那脆弱得如同琉璃的眼神,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滿了滾燙的沙礫。他想說“會”,想給她一個堅定的承諾,就像小時候哄她摔跤不疼一樣。可那扇緊閉的紅燈門,那醫生凝重的眼神,還有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藥氣和死亡氣息……都在無聲地告訴他,生死,不是一句輕飄飄的承諾能決定的。
他最終只是伸出那只完好的、沾滿泥污的手,極其笨拙地、顫抖著,擦去女兒臉上不斷滾落的淚珠。粗糙的指腹刮過她細嫩的皮膚,留下淺淺的紅痕。他的動作僵硬而沉重,帶著一種被巨大悲痛和未知恐懼碾碎后的、深沉的無力。
“……爹……不知道……”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像從磨盤下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被現實碾碎的誠實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但爹……爹守在這里……和你一起……等。”
他不再看那扇紅燈門,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將女兒冰冷顫抖的小身體,更加緊密地、充滿保護意味地摟進自己同樣冰冷、沾滿泥污和血腥氣的懷里。粗糙的下巴抵著女兒柔軟的頭發,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滾落,滴落在女兒凌亂的發絲間。
他抱著她,如同抱著這冰冷絕望世界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火種,也如同抱著自己殘破不堪的靈魂。父女倆蜷縮在急診大廳冰冷墻角那片絕望的陰影里,緊緊依偎著。周圍是永不停歇的嘈雜、呻吟和哭泣,濃烈的藥氣如同冰冷的毒霧,無聲地侵蝕著每一寸空氣。
時間在冰冷的等待中被無限拉長。日光燈管慘白的光線似乎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劉木匠感覺自己的意識在巨大的疲憊和傷痛中開始模糊,眼前的景象時而清晰時而晃動。懷里的劉志丹似乎也耗盡了所有力氣,小小的身體不再顫抖,呼吸變得輕微而綿長,像是睡著了,但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沉入混沌的邊緣時——
那扇緊閉的、亮著刺眼紅燈的ICU金屬大門,突然從里面被打開了!
一個穿著全套藍色無菌隔離服、戴著口罩和帽子的護士快步走了出來!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職業性的迅捷,目光銳利地掃過家屬等候區黑壓壓的人群。
劉木匠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他猛地從昏沉中驚醒,抱著女兒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為腿部的麻木和劇痛又跌坐回去。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護士,喉嚨里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腔里傳來擂鼓般沉重而急促的心跳!
護士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尋,最終,落在了墻角這對緊緊依偎、渾身泥污、眼神里充滿了巨大恐懼和希冀的父女身上。她快步走了過來,聲音透過口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一絲如釋重負?
“楊雯杰家屬?”
“在!在!”劉木匠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破音。
“病人情況暫時穩定了!”護士的聲音清晰有力,像一道破開陰霾的光,“高燒開始退了!血壓心率都維持在安全范圍!感染指標還在高位,但沒再惡化!最危險的關口算是暫時熬過去了!醫生讓你們放心!”
轟!
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劉木匠心中那沉重的堤壩!他猛地低下頭,布滿淚水和泥污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出一種近乎哽咽的、不成調的嘶吼!一直強忍的淚水如同決堤般洶涌而出!
“熬過去了……熬過去了……老天爺……老天爺開眼啊……”他語無倫次地喃喃著,緊緊抱著懷里被驚醒、茫然抬起小臉的劉志丹,布滿老繭的大手顫抖著、用力地撫摸著女兒的后背,仿佛要將這巨大的好消息揉進她的骨血里。
劉志丹被父親劇烈的情緒和那護士的話語驚醒。她茫然地眨了眨紅腫的眼睛,看著父親淚流滿面卻又狂喜的臉,又看看護士,小小的腦袋似乎還在消化那巨大的信息。
“……雯杰哥哥……不……不死了?”她怯生生地、帶著巨大的不確定,小聲地問護士。
護士看著小女孩那小心翼翼、如同觸碰易碎品般的眼神,口罩上方的眼睛里終于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也柔和了許多:“嗯,小妹妹,你哥哥很堅強,挺過來了。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不過還要在ICU觀察治療,暫時不能探視。”
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這幾個字,如同溫暖的陽光,終于穿透了籠罩在劉志丹心頭多日的、冰冷的絕望陰霾!巨大的喜悅如同絢爛的煙花,在她小小的胸腔里轟然炸開!她的小嘴猛地咧開,露出一個巨大的、帶著淚水的笑容!那笑容純粹、明亮,如同驟然穿透厚重云層的朝陽,瞬間照亮了她臟兮兮的小臉!
“爹!爹!你聽到了嗎?!雯杰哥哥活下來了!活下來了!”她激動地在父親懷里扭動著,小小的手臂揮舞著,聲音因為巨大的喜悅而變得清脆響亮,像一串叮當作響的銀鈴,在這冰冷絕望的急診大廳里顯得格外突兀又充滿生機。
劉木匠看著女兒臉上那久違的、純粹的、帶著淚光的笑容,感受著她小小的身體因為喜悅而重新煥發的活力,心中那沉重的巨石終于轟然落地!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但同時涌上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無法言喻的巨大慶幸和暖意。
他緊緊抱著女兒,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卻咧開嘴,露出了一個同樣帶著淚水的、無比難看的笑容。他用力地點著頭,聲音哽咽:“聽到了!爹聽到了!活下來了!都活下來了!”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卻終于燃起一絲光亮的眼睛,越過擁擠混亂的人群,越過彌漫著濃重藥氣的冰冷空間,死死地望向那扇依舊緊閉、但門上紅燈似乎不再那么刺眼奪目的ICU大門。
門內,是依舊在生死線上掙扎、但終于搏得一線生機的少年。
門外,是緊緊相擁、在絕望廢墟中守得云開見月明的父女。
冰冷的藥氣依舊彌漫,傷員的呻吟和哭泣仍未停歇。但在這冰冷絕望的急診大廳一角,在那對緊緊相擁、喜極而泣的父女身上,一種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名為“希望”的暖流,正悄然滋生、匯聚。它暫時還無法驅散這人間煉獄般的冰冷和濃重的死亡氣息,但它像一顆落在凍土里的種子,頑強地宣告著生命的韌性和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