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蟬看向她們二人，目光相對時不閃不躲。

“我是不是胡說，二位阿姊心中應是再清楚不過，要知道，當初那位的第一個孩子死時連周歲都未到。”

......

許霽遷居宮外后，立即動身趕去接人。

在她離開鄴都一個月后，“驚雷”落下。

二皇子薨逝。

段珩雷霆震怒，宋夫人殿中的許多宮女、中涓被活活杖殺在殿前，血水沖刷了一遍又一遍，青石板縫里依舊沁著暗紅。

當值的醫工，因不同于宮女中涓這些天子家奴，依律不得輕易杖殺，僥幸留得一命，卻也被去了半條命，不能輕易杖殺但能杖責，一人十杖，打得皮開肉綻。

宮城之內，人人自危。

許霽是幸運的。

二皇子病重時，她已啟程南下滄州，待到鄴都腥風血雨，她人早已在千里之外，連帶著她背后那點若有若無的牽扯，都消弭于無形

織室內，機杼聲聲，卻壓不住人心的惶然。

徐翮將一束新染的絲線遞給抽空來尋她的徐蟬，低聲道：“幸好阿霽走得早，否則……以那位這脾氣......后果不堪設想。”

她的話語里，有后怕，更有對徐蟬的幾分感念。

當初若非徐蟬提點，她未必會那般催著許霽早日離開鄴都。

她和徐蟬兩人之間那層看不見的隔膜，在這場宮廷風暴里，悄然融化了些許。

徐蟬接過絲線，指尖冰冷。

她這幾日聽得太多，看得也太多。

那些前幾日還鮮活的生命，轉眼就成了庭前草芥，連給她們好好收尸的人都尋不著。

尖銳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

這不是前世隔著屏幕看到的戲劇，這是隨時能將她碾碎的現實。

人命在這里，輕賤得令人發指。

她抬眼，看著織室外那片灰沉沉的天，眸光黑沉。

想活下去，還想活得好，就不能只做一根隨風飄搖的葦草。

她要往上走，走到足夠高的地方，高到任何人的怒火都無法輕易將她焚毀。

這才是保住她和系統最穩妥的方法。

時光流逝，在宮中的陰霾稍散，暑氣漸盛之際，許霽回來了。

她如愿帶回了被流放多年的父親與兄長。

這消息傳到宮里，徐蟬與徐翮都為她由衷高興。

“這樣的喜事，理應慶賀一番。”徐翮道，“我借著織室采買的名頭，去少府令那兒領塊出宮的令牌不難。”

徐蟬卻被困在宮中，一個小宮女，根本無法出宮。

她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塞進徐翮手里：“我的心意，都在這里了。你替我看著，挑一份厚禮。”

徐翮鄭重點頭：“放心，我在此替阿霽多謝你的一番好意。”

少府官署人來人往，徐翮憑著織室的采買文書，又在少府令睜只眼閉只眼的默許下，順利地領到了出宮令牌。

她將令牌貼身收好，轉身離去。

許府的宅邸不大，與鄴都那些高門大戶比起來，顯得格外樸素，甚至有幾分寒酸。

徐翮在門前站定，一個瞧著不過十來歲的小婢女迎了上來，怯生生地問了身份，聽徐翮說是好友，竟也不去通傳，便直接引著她往里走。

剛繞過影壁，一陣壓抑的爭吵聲便從正堂傳來，斷斷續續，卻字字扎心。

“……當年的事，何必再提！”一個蒼老又疲憊的男聲響起。

“為何不提？母親當初若不是因為……”一個年輕些的男聲，語帶憤懣。

“夠了！”

徐翮的腳步頓住，與那引路的小婢女面面相覷，進退兩難。

她一個外人，撞上這等家族秘辛，實在尷尬。

就在這時，許霽從屋中快步走出，看見徐翮，臉上先是一怔，隨即化作真切的喜悅，沖散了眉宇間的陰霾。

“阿翮！你怎的來了？”

她快步上前，自然地拉住徐翮的手，將她往偏廳引，全然不提方才的爭執。

那小婢女見狀，連忙垂首退下。

“怎好讓你撞見這些，”許霽為她斟了杯茶，苦笑一聲，“家里的事，一言難盡。”

“無妨，”徐翮落座，將帶來的賀禮奉上，“我來為你們接風洗塵。”

晚些時候，許霽的父親與兄長也來到偏廳。

許父兩鬢霜白，眉眼間刻著風霜，整個人沉靜得像一口枯井。

許霽兄長則身形清瘦，眉眼與許霽有幾分相似，只是目光銳利，帶著一股未經磨平的棱角。

飯桌上，氣氛總算緩和了些。許霽說起方才引路的小婢女：“那丫頭是我路上撿的，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瞧著可憐便帶了回來。府里俸祿微薄，養不了閑人，許多規矩還待慢慢教導，讓你見笑了。”

徐翮笑道：“你就是心善。”她又提起徐蟬的賀禮，“那人，你也是知道的。平日里對自己吝嗇得很，一支素簪似乎是能戴到老，可對好友卻從不含糊。你之前遷居，她花了大把錢帛，這次又是一份厚禮，哪怕人出不了宮，也要托我帶來。”

許霽聽著，很是開心，點頭道：“她的情意與為人，我都知道。”

徐翮和許霽在這點上屬實是誤會徐蟬了，她倒不是對自己吝嗇，單純是徐蟬在很累的時候沒興致折騰漂亮衣服，漂亮首飾。

有興致時，徐蟬會倒騰得比誰都歡。

席間，許霽的兄長許瞻一直安靜聽著，未曾多言。

此刻聽她們二人說起徐蟬，他忽然開口，聲音清朗：“聽你們所言，這位徐姑娘倒是個有趣的。”

許霽與徐翮相視一笑，打趣道：“她何止是有趣，明明看起來像個小財迷，錢帛反倒大多都給別人花了。”

“別人?”

“我和阿翮還有她的好友那位叫羅阿素的。”

許瞻聞言，眸光微動，沒再追問，只將“徐蟬”這個名字，記在了心里。

***

時光如梭，暑氣褪盡，秋意漸濃。

九月，宮中連起波瀾，發生了兩件大事。

其一，是段珩在朝臣三番五次的催請下，終于決定冊立皇后。

但皇后的人選，卻并非眾人以為的河內云氏貴女，而是那位恩寵極盛，卻出身役門之家的林夫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

織室內，匠人們交頭接耳，聲音壓得極低，卻擋不住那份驚駭。

徐翮坐在機杼前，穿針引線的動作不見絲毫紊亂，心中卻是如同驚濤駭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