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音一落,數名與“鄴都清流”父輩有隙的官員立刻附和,昭政殿上群情激憤。
衛景的父親衛崇面色鐵青,出列辯解:“犬子不過是少年意氣,與好友飲酒作詩,這話屬實言重了!”
段珩抬手,輕壓。
滿朝文武瞬間安靜。
“朕也聽聞,坊間傳言‘鄴都九子’頗有名士之風。”段珩的聲音平緩,聽不出喜怒,“只是,徒有名聲不過是空中樓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底下眾人,眼神平靜,卻讓每一個觸及到的人不禁心頭發冷。
“我大昭的官員,應取經世濟民之才,而非徒有其表的虛名。也不會允許諸位棟梁之材被一干小兒空口白牙胡亂品評,更甚者攀咬污蔑。傳朕旨意,將‘云臺雅集’一干人等,盡數下獄!查!”
一個“查”字,擲地有聲。
衛崇等世家眾人臉色煞白,卻也知事已至此,不宜再多言。
雷厲風行地抓了一大波人,那陣勢浩浩蕩蕩的,朝野震動。
可不過關了十日,又盡數放了出來。
抓是段珩看在老狐貍們的“面子”上想抓,但放倒不是段珩想放。
是著實定不了大罪,不得不放人。
可段珩也明確說了,今后選官,唯才是舉,不能只看聲名,虛浮之人終身不得入朝為官。
那抓了又放的大陣仗,傻子都知道那“虛浮之人”是指哪些人。
好好收拾了一番老狐貍們后,段珩神清氣爽的。
風波平息后的某個深夜,昭宣殿內燈火通明。
段珩獨坐在案前,手中把玩著一枚玉制棋子,面前鋪開的,并非奏章,而是一份草擬名冊。
他的指尖在幾個名字上緩緩劃過,最終,停在了一個被朱筆圈出的名字上。
徐蟬。
段珩唇角勾起一抹難辨意味的弧度,將那枚玉棋“啪”地一聲,按在了“徐蟬”二字旁邊。
神女她們倒是沒有令他失望,這么久了,未向他給徐蟬求過一次情。
很好,都是聰明人,他需要這種識抬舉的可用之人。
想來過了這么久,徐蟬那性子也磨得差不離了。
“來人。”
中涓安福應聲而入。
“明個兒你去薄室一趟。”段珩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響起,“傳朕口諭。”
安福躬身領命,次日天光微亮,便帶著幾名小中涓去了薄室
薄室的門被推開,帶出一股陰冷霉氣。
九個月的薄室苦役,足以磨去任何人的棱角。
安福原以為會看到一個形容枯槁、神情絕望的女娘,卻見徐蟬正在哼哧哼哧干活,身上是洗得發白的衣服,身形清瘦,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可那雙眼,不見波瀾,卻亮得驚人。
她聽見動靜,同大家伙兒一起轉頭,給安福行禮。
安福堆起笑:“徐尚書,陛下口諭,召您回昭宣殿。”
徐蟬余光看見滿室人神色各異,心中就一個感覺。
“爽!”
叫她們閑得慌老是蛐蛐她,現在看見她能出薄室,心情復雜吧?嘴碎的不開心,徐蟬就開心了。
人最怕的是沒有希望,看不到頭,而徐蟬從頭至尾都認為自己一定能夠出去,心中有了盼頭會生出勇往直前的氣力,便不會被輕易打倒,是以哪怕待了九個月,她不僅沒死還依然有精氣神。
從薄室到昭宣殿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恍若新生的她將走的每一步都記在心中。
殿內暖香撲鼻,驅散了她身上最后一絲陰寒。
段珩依舊坐在案前,只是手中不再是棋子,而是一卷書冊。
他未抬眼,聲音平淡:“怨朕么?”
徐蟬斂衽下拜,聲音亦是平穩:“奴婢愚鈍,驚擾陛下,蒙陛下不殺之恩,唯有感念,不敢有怨。”
段珩這才抬眼看她,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笑了笑。
“起來吧。”他隨手將書卷丟在案上,“知錯便好。女尚書只有四位聽著不大吉利,朕念你已在薄室思過許久,之前的事便既往不咎了。”
就這樣,仿佛只是天子打了個盹,徐蟬又回到了女尚書的位置上。
徐蟬叩首謝恩,往事便算揭過。
消息傳開,像一塊石頭砸入平靜的宮湖,幾家歡喜幾家愁。
過去九個月,倪枝枝憑著玲瓏心思在幾位女尚書中最是出挑,隱隱有女尚書之首的勢頭。
聽聞徐蟬安然歸來,她正為一盆花剪去枯葉的手頓住,手上的剪子險些傷到自己。
進了薄室居然還能這般活生生地回來。
她縱然心中不喜,面上卻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待上值時,第一個迎了上去,親熱地挽住徐蟬的手臂。
“可算回來了!你瞧瞧,都瘦成什么樣了,定是受了大苦。”倪枝枝語聲關切,眼中的熱絡幾乎要溢出來。
徐蟬任她挽著,笑得跟個大傻子一樣:“勞倪阿姊掛心。”
另一邊,徐翮得知此事,幾乎是跑著將消息遞給了能出宮的信使。
隨后立即去找徐蟬,兩人相見,徐翮百感交集,話到嘴邊卻只說了一句“回來就好”。
許霽得知后立刻動身。
她尋了個借口讓人給通傳說是有事要見皇后,林云舒知道許霽實際上是為了進宮看徐蟬,想著睜只眼閉只眼便允了。
許霽來到長信宮后,言辭懇切地稟報了,近期“占卜”出的幾樁無關痛癢與后宮有關的“吉兆”,將場面功夫做足后便尋了個由頭告退,急步趕往徐蟬下值后的住所。
門一推開,徐翮已經在了,和徐蟬一起坐在燈下。
許霽幾步沖過去,一把抱住徐蟬,聲音哽咽:“你受苦了,之后可別再惹禍了。”
徐蟬拍著她的背,再次見到她們三個,緊繃了九個月的心神終于松弛下來。
她白日里已同羅阿素見過,抱著徐蟬一個勁的哭,這一天光安撫人去了。
徐蟬幾人圍坐一處,有太多的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可以靜靜相伴,便已是美好。
......
數日后,昭宣殿。
“這是朕命人依據你當初的提要,琢磨完善出來的百官考課法,你看看,有無可增補之處。”
當初寥寥數語的概要,如今已是洋洋灑灑萬言的典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