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林公館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水面之下卻暗流洶涌。陳默如同一道被強行縫合進華麗織錦的裂痕,藏匿在我房間的密室——那是由一個巨大衣櫥巧妙改造的夾層里。每天,我借著練琴、看書、插花的名義,小心翼翼地避開傭人的耳目,為他送去食物、清水和偷偷從父親藥柜里拿來的消炎藥片。每一次靠近那扇隱蔽的櫥門,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里面已經沒了聲息。
他的生命力頑強得驚人。在簡陋到極致的條件下,高燒竟奇跡般地退了。傷口雖然依舊猙獰,縫線像丑陋的蜈蚣趴伏在皮肉上,但紅腫在消退,滲液也漸漸止住。只是每一次換藥,看著那觸目驚心的創口,看著他因劇痛而緊繃的身體和額頭的冷汗,都像是對我神經的一次酷刑。我們之間的話很少,大多數時候是沉默。他教我如何用最不起眼的方式傳遞信息:將寫滿蠅頭小楷的薄紙片,用特制的米漿粘在鋼琴蓋板內側的夾層里;或是將卷成細卷的微型膠卷,巧妙地塞進留聲機唱臂的配重塊中。
“記住,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沙啞的聲音在狹小的密室里回蕩,眼神專注而銳利,仿佛在雕琢一件精密的武器,“也最容易被忽略。”
作為“回報”,我則教他如何在這個浮華虛偽的上流社會里偽裝。如何系好一條溫莎領結,如何在領結內側的褶皺里藏匿一枚微型膠卷而不露痕跡;如何在觥籌交錯的舞會上,借著旋轉的舞步,將一張折成方勝的紙條不著痕跡地塞進對方西裝胸前的絲巾袋里。
“探戈,不止是舞步,”在一次他體力稍好時,我扶著他虛弱的身子,在密室僅容轉身的狹小空間里,笨拙地移動著腳步,低聲講解,“是眼神,是肢體的語言。一個暗示性的推拉,一個看似不經意的觸碰,都能傳遞信息。關鍵是節奏,和……默契。”他的手掌滾燙,隔著薄薄的衣衫傳遞著驚人的熱量,步伐因為虛弱而踉蹌,卻依舊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對節奏的精準把握。狹窄的空間里,我們笨拙地旋轉,每一次微小的觸碰都像電流劃過,空氣變得粘稠而灼熱。他的呼吸拂過我的額發,帶著藥味和一種獨特的、屬于他的氣息。我慌忙垂下眼簾,掩飾著驟然加速的心跳。
然而,平靜只是暴風雨的前奏。那個我必須面對的人,終于來了。
張明軒登門的那天下午,陽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窗,在客廳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淺灰色法蘭絨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彬彬有禮的微笑,手里捧著一大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
“書瑤小姐,冒昧打擾了。”他微微欠身,將花束遞過來,動作優雅得體。玫瑰濃烈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帶著一種甜膩的侵略性。他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
“張公子客氣了。”我接過花束,臉上擠出練習過無數次的、溫婉得體的笑容,指尖卻冰涼。父親林耀宗坐在主位的沙發上,臉上堆著生意人特有的熱絡笑容,眼神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審視和催促。
寒暄、落座、傭人奉上精致的茶點。張明軒的談吐無可挑剔,從歐洲戰局的最新動態,談到上海灘最新的電影明星,再巧妙地將話題引向音樂,夸贊我琴藝出眾(顯然是父親提前透露的信息)。他說話時,目光總是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評估獵物般的興趣和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聽說書瑤小姐彈得一手好肖邦?尤其是那首《革命練習曲》,很有力量。”他端起骨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狀似隨意地說道,鏡片后的眼睛卻銳利地觀察著我的反應。
我的心猛地一跳!《革命練習曲》!那晚掩護陳默的琴聲!他是在試探?還是巧合?
“張公子謬贊了,”我垂下眼簾,掩飾住內心的波瀾,指尖輕輕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只是偶爾彈彈,發泄一下小情緒罷了。當不得真。”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羞赧和自謙。
張明軒笑了笑,目光卻并未移開:“力量感很強的曲子,能駕馭它,可見書瑤小姐內心……并不像外表這般柔弱呢。”他的話語像裹著蜜糖的細針,綿里藏針。
“女孩子家,彈些風花雪月的曲子也就罷了。”林耀宗適時地插話,語氣帶著一絲刻意的輕描淡寫,目光卻警告地掃了我一眼,“那些打打殺殺的調子,聽著就讓人心慌。書瑤,給張公子彈首舒曼的《夢幻曲》吧,安神。”
我順從地起身,走向客廳角落那架锃亮的三角鋼琴。指尖落在冰涼的琴鍵上,流淌出的卻是與內心驚濤駭浪截然相反的、輕柔夢幻的旋律。張明軒端著茶杯,靠在沙發背上,看似在閉目欣賞,嘴角噙著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晚餐的氣氛更加微妙。長條餐桌鋪著雪白的亞麻桌布,銀質燭臺搖曳著溫暖的光芒,精致的菜肴一道道端上。張明軒坐在我的對面,舉止優雅地使用著刀叉,話題卻像水銀一樣無孔不入。
“最近不太平啊,”他切下一小塊牛排,動作優雅,語氣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聽說前些天晚上,法租界這邊鬧騰得厲害?76號的人好像在追捕什么要犯?動靜不小,都驚擾到林公館了吧?”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我的臉,像探針一樣試圖捕捉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
握著銀叉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微微發白。我強迫自己將一小塊蔬菜沙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著,借著低頭的瞬間調整呼吸。
“可不是嘛!”林耀宗接過話頭,聲音洪亮,帶著商人的圓滑和恰到好處的抱怨,“深更半夜的,一群粗人砸門!說什么追捕抗日分子?簡直胡鬧!我林耀宗行得正坐得直,家里清清白白,哪容得他們放肆!當場就被我轟出去了!”他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蒼蠅,“張公子你也知道,下面的人辦事,有時候就是毛毛躁躁,拿著雞毛當令箭!擾了書瑤休息,害她彈琴時不小心碰傷了手指,流了點血,把我心疼壞了!”他巧妙地再次拋出“碰傷手指”的解釋,目光坦然地迎向張明軒。
“哦?書瑤小姐受傷了?”張明軒立刻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關切,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嚴不嚴重?我認識一位德國醫生,外科圣手……”
“一點小傷,早好了,不勞張公子費心。”我抬起頭,臉上掛著疏離而禮貌的微笑,將包扎過、但此刻早已拆掉繃帶的左手食指在他眼前不經意地晃了一下,指尖光滑,只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淡淡的粉色印記。
張明軒的目光在那根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鏡片后的眼神深邃難辨。他笑了笑,沒有再追問,轉而談論起新開的百樂門舞廳。但那種被毒蛇窺伺的陰冷感覺,卻像跗骨之蛆,始終纏繞著我。
晚餐后,張明軒并未久留。林耀宗親自將他送到大門口。我站在二樓的窗簾后,看著那輛黑色的斯蒂龐克轎車無聲地滑入夜色。車窗搖下,張明軒似乎抬頭朝我的窗口方向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隨即車窗升起,轎車迅速消失在黑暗的街道盡頭。
我猛地拉上厚重的窗簾,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的眼神,他的話語,他對“革命練習曲”和“血跡”的試探……一切的一切都表明,這個看似斯文的特務頭子之子,是一條真正危險的毒蛇!他根本不相信父親那套說辭!他只是暫時按兵不動,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等待一個一擊必殺的機會!
陳默的處境,前所未有的危險!必須讓他盡快離開!
我快步走進房間,反鎖好門,拉開衣櫥的夾層門。密室里只點著一盞昏暗的小燈。陳默靠坐在一堆軟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在昏暗中亮得驚人。顯然,樓下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他起疑了。”陳默的聲音低沉而肯定,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凝重,“很深的疑心。76號的人,不會輕易放棄。”
“你必須走!”我蹲在他面前,聲音因為焦急而微微發顫,“立刻!馬上!你的傷……”
“我知道。”陳默打斷我,眼神銳利如刀,“但外面一定有暗哨。硬闖是送死。”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我需要一個‘合理’離開的理由。一個……讓暗哨不會立刻動手的理由。”
“理由?”我茫然地看著他。
“你父親……”陳默緩緩吐出三個字,眼神深邃,“他書房里……是不是有一份……下個月‘清鄉委員會’物資調運的清單?”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要利用那份清單!制造一個“林書瑤竊取情報被發現,狼狽出逃”的假象!只有這樣,他偽裝成我的樣子離開,才能最大限度地引開暗哨的注意力,甚至可能將張明軒的疑心暫時引向“家賊”的方向!
“不行!太危險了!”我脫口而出,聲音帶著驚恐,“那是父親最機密的文件!書房有警報!而且……而且你傷還沒好!萬一被發現……”
“這是唯一的辦法!”陳默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拖下去,我們兩個都得死!你父親……他默許了我的存在,但也絕不會為了我賭上整個林家!這份清單,足夠分量,也足夠‘合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需要你幫我演一場戲。一場……能騙過所有人眼睛的戲。”
密室里陷入死寂。昏黃的燈光在陳默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那份“清鄉委員會”的物資調運清單,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懸在我們頭頂。
“怎么……演?”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
“時間緊迫,細節路上說。”陳默掙扎著想要站起,動作牽扯到傷口,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滲出冷汗。我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他冰涼的手臂。“現在,幫我……換衣服。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我愕然地看著他高大的身形。這怎么可能?
“外套……裙子……不行。”陳默喘息著,目光掃過我衣櫥的方向,“找……找一套你騎馬穿的……男式獵裝!還有……帽子!能遮住臉的寬檐帽!”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計劃!男式獵裝相對寬松,能遮掩他肩部的繃帶和體型差異,寬檐帽則是關鍵!我立刻沖到衣櫥前,翻箱倒柜,終于找出一套深棕色、略偏中性的粗呢獵裝和一件同色的高領毛衣,還有一頂壓得很低的深灰色寬檐呢帽。
密室里空間狹窄。陳默背對著我,艱難地脫下他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粗布上衣,露出纏滿繃帶、依舊能看到滲血痕跡的肩背。那縱橫交錯的傷痕和繃帶下凸起的肌肉線條,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我慌忙移開視線,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將毛衣遞給他。
陳默的動作異常緩慢,每一次抬手都伴隨著壓抑的抽氣聲。汗水迅速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看著他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背影,一種混雜著心痛和決絕的情緒在我胸中翻涌。我咬咬牙,上前一步,低聲說:“我幫你。”
他沒有拒絕。我小心翼翼地幫他套上柔軟的毛衣,盡量避免觸碰他肩頭的傷口,手指卻依舊能感受到繃帶下傳來的驚人熱度。然后是獵裝外套。扣上紐扣時,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緊實的胸膛,兩人都微微一僵。最后,我拿起那頂寬檐呢帽,踮起腳尖,仔細地、穩穩地戴在他頭上,寬大的帽檐立刻將他大半張臉籠罩在陰影里,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唇。
昏暗的光線下,一個穿著不合體獵裝、戴著寬檐帽的“林書瑤”模糊地站在那里。體型和輪廓仍有差異,但在夜色和匆忙的逃亡中,足以迷惑遠處的眼睛。
“好了。”陳默的聲音從帽檐下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他轉過身,那雙在陰影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仿佛要將我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聽著,書瑤,”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急迫,“等我離開后,立刻去書房。書桌左邊第三個抽屜,最里面有個暗格。打開它,里面有東西。然后,帶著它,去后門等我!記住,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出來!等我!”
“東西?什么東西?”我急切地問。
“船票!”陳默吐出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響,“兩張去香港的船票!今晚十一點,‘皇后號’!那是我們唯一的生路!”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讓我痛呼出聲,但他眼神里的急切和凝重讓我瞬間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拿到船票,立刻去后門!如果我……”他頓了頓,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如果我半個小時內沒到,你就自己走!立刻上船!不要回頭!明白嗎?!”
自己走?不!我不能!
“不!我們一起……”我抓住他的手臂,聲音帶著哭腔。
“沒有時間了!”陳默厲聲打斷我,猛地抽回手,眼神瞬間變得冷硬如鐵,“按我說的做!這是命令!”他不再看我,轉身,用未受傷的手猛地拉開了密室的門,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迅速而無聲地閃了出去。
“陳默!”我壓抑著聲音呼喚,卻只捕捉到他消失在衣櫥外的最后一片衣角。巨大的恐慌和一種冰冷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他要去制造混亂!他要去引開追兵!用他自己做誘餌!
時間!船票!
我像被鞭子抽中一樣,猛地沖向房門!拉開一條縫隙,走廊里空無一人。我躡手躡腳地溜出去,像一只受驚的貓,每一步都踩在心臟上。樓下隱約傳來傭人收拾餐廳碗碟的細微聲響。我屏住呼吸,飛快地溜到父親書房門口。
門虛掩著。我側耳傾聽,里面沒有動靜。輕輕推開門,閃身而入,反手將門鎖死。巨大的紅木書桌像一頭沉默的怪獸。我撲到桌前,按照陳默的指示,摸索到左邊第三個抽屜。拉開!里面是整齊的文件。我的手指顫抖著探向抽屜最深處,指尖觸碰到一個微小的、幾乎與木質紋理融為一體的凸起!用力一按!
“咔噠”一聲輕響,抽屜底板彈起,露出一個扁平的暗格!里面靜靜地躺著兩張淡藍色的船票!上面清晰地印著“皇后號,上海——香港,1943年X月X日,22:30啟航”,以及兩個陌生的英文名字,顯然是假身份!船票下面,還有一疊厚厚的美金!
他真的準備好了!他早就計劃好了一切!連我的退路都安排好了!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間沖上鼻腔,淚水模糊了視線。我緊緊攥住那兩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船票,連同那疊美金,胡亂塞進貼身的口袋里。
就在這時——
“砰!!!”
一聲沉悶的、如同重物墜地的巨響,猛地從樓下客廳方向傳來!緊接著,是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響!
“誰?!”
“站住!”
樓下瞬間炸開了鍋!阿福驚恐的呼喊聲,傭人慌亂的尖叫聲,還有……一個男人粗嘎的、帶著暴怒的咆哮聲!是父親林耀宗!他顯然被驚動了!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父親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充滿了震驚和狂怒!
混亂的腳步聲、呵斥聲、家具被撞倒的聲音響成一片!如同沸騰的油鍋!顯然,陳默的行動開始了!他故意驚動了父親!故意制造了“林書瑤竊密被發現,倉惶出逃”的假象!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陳默!他在哪里?他成功了嗎?他受傷了嗎?巨大的擔憂幾乎要將我撕裂!但我死死記住他的命令——去后門等他!不要出來!
我強忍著沖出去的沖動,像壁虎一樣緊貼著冰冷的墻壁,摸索著穿過黑暗的走廊,避開主樓梯的方向,繞到通往傭人樓梯和后廚的狹窄通道。這里的空氣彌漫著油煙和剩菜的味道。我跌跌撞撞地沖到后門,顫抖著手指擰開冰冷的門鎖。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我拉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冰冷潮濕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夾雜著弄堂深處垃圾的腐臭味。門外是一條狹窄、幽暗、堆滿雜物的后巷。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屬于前門方向的喧囂和警笛的尖嘯!76號的人果然被驚動了!
我縮在門后冰冷的陰影里,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幾只野貓被遠處的動靜驚擾,發出凄厲的叫聲,綠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死死盯著巷口,攥著船票的手心全是冷汗。陳默!你一定要出現!一定要!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前門的喧囂似乎有向這邊移動的趨勢!警笛聲越來越近!不能再等了!陳默說過,半個小時!
就在我絕望地準備獨自沖入黑暗后巷的瞬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巷子對面的矮墻后閃出!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野獸般的爆發力!是陳默!他穿著那身不合體的獵裝,寬檐帽壓得極低,身形在疾奔中顯得有些踉蹌,顯然肩頭的傷嚴重影響了行動!
“這邊!快!”他壓低聲音嘶吼,朝著我猛一揮手!
希望瞬間點燃!我毫不猶豫地沖出門,撲向他!冰冷的夜風如同刀子刮在臉上。陳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幾乎是將我拖拽著,沖進后巷深處更濃重的黑暗里!
“追!別讓他們跑了!在后巷!”前門方向傳來76號特務氣急敗壞的吼叫聲!雜亂的腳步聲和手電筒的光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迅速朝后巷包抄過來!
“快!”陳默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喘息,拉著我在迷宮般狹窄、堆滿雜物和垃圾的弄堂里亡命狂奔!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腳步聲、叫罵聲、拉動槍栓的“咔嚓”聲清晰可聞!手電筒的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兩側斑駁的墻壁上瘋狂掃射!
突然,前方巷口猛地閃出兩個黑影!是包抄過來的特務!他們手中的槍口在黑暗中閃爍著致命的幽光!
“站住!再跑開槍了!”厲喝聲如同炸雷!
陳默猛地將我往旁邊一堆廢棄的木箱后面狠狠一推!同時,他矮身,一個極其迅捷的翻滾!動作快如閃電!
“砰!砰!砰!”
刺耳的槍聲瞬間撕裂了寂靜的夜空!子彈呼嘯著,帶著灼熱的氣流,狠狠打在木箱上,碎屑飛濺!打在我們剛剛站立過的青石板上,火星四射!
“走!別回頭!”陳默的嘶吼淹沒在槍聲里!他從藏身的墻角后猛地探身,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烏黑的手槍(顯然是從追兵手里奪來的)!火光一閃!
“砰!”
一個堵在巷口的特務慘叫著捂著手臂倒下!
“走啊!”陳默再次對我狂吼,聲音因為劇痛和爆發而完全變了調!他一邊開槍壓制追兵,一邊踉蹌著朝另一個方向移動,試圖將火力全部吸引過去!
看著他在槍林彈雨中艱難移動、肩頭繃帶迅速被鮮血浸透的背影,巨大的痛苦和絕望瞬間將我淹沒!但我知道,此刻的猶豫,只會讓他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我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混合的冰冷液體,牙齒幾乎咬碎,轉身朝著他指示的、暫時沒有槍口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沒命地狂奔!
冰冷的雨點不知何時又開始落下,打在臉上,生疼。身后激烈的槍聲、追兵的叫罵聲、陳默壓抑的痛哼聲……像一把把燒紅的刀子,不斷捅進我的心臟!我不敢回頭!只能拼命地跑!跑!朝著外灘碼頭的方向!
濕滑冰冷的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像一條通往地獄的甬道。雨水模糊了視線,肺葉如同被撕裂般灼痛。身后密集的槍聲、特務的嘶吼和陳默那壓抑著劇痛卻依舊奮力反擊的悶哼,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我每一次落地的腳步。
每一次槍響,都像子彈打在我自己身上!我不敢想象陳默此刻的情形!他流了那么多血!他還在戰斗!為了給我爭取那渺茫的逃生時間!
“他在那邊!別管那個女的!抓活口!”76號特務氣急敗壞的吼叫聲在雨夜的弄堂里回蕩,帶著殘忍的興奮。
活口?他們要抓活的陳默?!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比死亡更可怕的念頭攫住了我!落在76號手里……生不如死!
不!陳默!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心底爆發出來!我竟然硬生生剎住了狂奔的腳步!身體因為慣性重重撞在冰冷的磚墻上,痛得眼前發黑。不行!我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地獄里!哪怕一起死!
就在我絕望地想要折返的瞬間——
“砰!!!”
一聲格外沉悶、格外巨大的槍聲,猛地從剛才激戰的方向傳來!緊接著,所有的槍聲、叫罵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
死寂。
一種令人窒息的、不祥的、如同墳墓般的死寂,瞬間籠罩了雨夜的弄堂。只有雨點敲打在瓦片和青石板上單調而冰冷的滴答聲。
我的心臟,仿佛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
陳默……
時間失去了意義。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憑借著最后一點求生的本能和那個“后門等我”的承諾,跌跌撞撞、渾身濕透地沖到外灘碼頭的。巨大的“皇后號”郵輪如同一座燈火通明的鋼鐵島嶼,冰冷地矗立在渾濁的黃浦江邊。汽笛發出悠長而凄厲的嘶鳴,催促著最后的旅客。
“票!小姐,請出示您的船票!”檢票口,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喊道。
我顫抖著,如同掏出一塊燒紅的烙鐵,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兩張被雨水和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淡藍色船票。兩張票。一張寫著陌生的英文名,屬于一個不存在的“林書瑤”。另一張……屬于陳默。
“兩張?您的同伴呢?”工作人員疑惑地看著我身后空蕩蕩的雨夜。
同伴……我的同伴……他……
喉嚨被巨大的悲慟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雨水混合著滾燙的淚水,瘋狂地沖刷著我的臉頰。我死死攥著那兩張船票,指關節捏得發白,仿佛要從中榨取出那個消失在槍聲中的身影最后一絲溫熱。
“小姐?”工作人員提高了音量,帶著催促和不耐。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他,投向檢票口外那片被雨幕籠罩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碼頭上人頭攢動,逃難的人群如同驚慌的蟻群,拖家帶口,扛著行李,在濕滑的地面上掙扎前行,涌向那艘象征著逃離的巨輪。哭喊聲、叫嚷聲、汽笛聲、雨聲……匯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囂。
陳默……你說過……讓我等……
就在這時——
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碼頭入口處洶涌的人潮邊緣!一個身影!一個穿著深色濕透風衣、身形高大卻微微佝僂的身影,正艱難地、逆著人流,從雨幕深處掙扎著走來!他低著頭,寬檐帽壓得很低,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腹部,指縫間……有刺目的暗紅在不斷滲出!滴落在濕漉漉的地面上,迅速被雨水沖淡,卻留下一路蜿蜒的、觸目驚心的痕跡!
陳默!!!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瞬間將我淹沒!他還活著!他撐到了碼頭!但他……
“陳默!”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卻被淹沒在巨大的喧囂和汽笛聲中!
他似乎聽到了!他猛地抬起頭!寬檐帽下,那張臉蒼白得如同金紙,沾滿了雨水和泥污,嘴唇毫無血色,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碼頭燈光下,依舊亮得如同燃燒殆盡的星辰!他看到了我!隔著洶涌的人潮和冰冷的雨幕!
他的嘴角極其艱難地、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想給我一個安撫的笑容。但下一秒,劇痛讓他猛地弓下了腰,按住腹部的手更加用力,鮮血瞬間染紅了指縫!他踉蹌了一下,幾乎栽倒,卻頑強地用另一只手撐住了旁邊的木箱,穩住身體。
他不再試圖向前擠,只是站在洶涌人潮的邊緣,隔著十幾米的距離,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我。那目光復雜到了極點,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有深入骨髓的疲憊,有無法言說的歉疚,有刻骨銘心的訣別……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沉如海的東西。
然后,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那只沒有染血的手。那只手在冰冷的雨夜中微微顫抖著,朝著我的方向,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揮了揮。
是告別。
也是催促。
“嗚——!!!”
“皇后號”最后一聲啟航的汽笛,如同巨獸垂死的哀鳴,撕裂了黃浦江的夜空,震得腳下的棧橋都在顫抖!巨大的鐵錨被絞起,帶起渾濁的江水。
“小姐!船要開了!你到底上不上?!”檢票員粗暴地抓住我的胳膊,將我往登船跳板上推搡!身后是洶涌的人潮,如同巨浪般將我裹挾著向前!
“不!等等!他……”我掙扎著回頭,淚水洶涌而出,視線一片模糊。
人潮的邊緣,那個穿著深色風衣、按住腹部、指縫滲血的身影,依舊頑強地站在那里,像一座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礁石。他的手臂,依舊固執地、微弱地,朝著我的方向揮動著。
隔著重重雨幕,隔著鼎沸人聲,隔著生與死的距離,我猛地將手伸向口袋,緊緊攥住那兩張船票,將屬于陳默的那一張死死地攥在手心。然后,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抬起另一只手,將手指重重地、帶著某種決絕的韻律,按在了空氣中無形的琴鍵上!
不是舒曼的《夢幻曲》,不是任何風花雪月!是肖邦的《C小調革命練習曲》!是那個改變了一切的雨夜里,掩護他闖入我生命的旋律!是狂暴!是抗爭!是絕望中的吶喊!是……屬于我們之間,無人能懂的密語!
無聲的音符,帶著我全部的靈魂和悲慟,穿透冰冷的雨幕,刺向那個即將被黑暗吞噬的身影!
洶涌的人潮將我推上了搖晃的跳板。就在踏上甲板、回望的最后一眼——
人潮的邊緣,那個身影仿佛被無形的琴音擊中,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那只揮動的手臂,緩緩地、緩緩地垂落下去。但那只按住腹部、沾滿鮮血的手,卻極其艱難地抬了起來,伸向胸前,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昏暗搖曳的碼頭燈光下,一點微弱的、卻無比執拗的金色光芒,在他抬起的手上,在無名指的位置,倏然一閃!
是我親手為他戴上的那枚,偽裝身份的婚戒!
“嗚——!”
汽笛的余音在冰冷的黃浦江上空絕望地拖長,最終被翻滾的波濤徹底吞沒。巨大的“皇后號”郵輪,如同掙脫了最后一絲牽絆的鋼鐵巨獸,緩緩地、不可逆轉地駛離了燈火闌珊又猙獰如鬼魅的上海灘。
冰冷的鐵欄桿硌著我的掌心,仿佛要嵌入骨頭。我死死抓著它,指甲崩裂也渾然不覺,身體探出船舷,如同瀕死的鳥,徒勞地伸向那片迅速被黑暗和雨幕吞沒的碼頭。
人潮的邊緣,那個身影……消失了。
只有渾濁的江水,在船舷下翻滾著,嗚咽著,卷起細碎的白色泡沫,如同破碎的挽歌。雨水瘋狂地抽打著我的臉,混合著滾燙的、仿佛永無止境的淚水。
無名指上,那枚同樣冰冷的、屬于“林書瑤”的婚戒,在濕透的衣袖下,烙鐵般灼燒著皮膚。而另一只緊握成拳的手心里,那張屬于陳默的、淡藍色的船票,早已被汗水、雨水和……指縫間滲出的、不知是誰的鮮血,徹底浸透、揉爛,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藍色紙漿,如同他腹部那片不斷洇開的暗紅。
船票上的鉛字——ShanghaitoHongKong——在掌心的污濁中,暈染成一片絕望的淚痕。
黃浦江的風,帶著江水的腥咸和硝煙殘留的苦澀,刀子般刮過甲板。逃難的人群擠在船舷邊,哭聲、低語聲、對未知命運的恐懼,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我攤開緊握的拳,那團被血淚浸透的藍色紙漿黏在掌心。指尖顫抖著,一點點將它剝離。破爛的紙屑下,一個冰冷堅硬的小東西露了出來——一枚黃銅彈頭。形狀扭曲,沾著暗沉的血垢。是他肩頭那枚,被我親手用顫抖的鑷子,從血肉中拔出的子彈。
冰冷的金屬觸感,如同他最后消失在雨夜中的眼神。我將它緊緊攥住,棱角硌著掌心的嫩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這點痛,比起他承受的,又算得了什么?
“小姐,你的房間在B層7號。”一個船員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程式化的疲憊。
我茫然地轉過身,跟隨著指示,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穿過擁擠嘈雜的走廊。船艙里混合著劣質煙草、汗水和嘔吐物的氣味,令人窒息。B層7號。一個狹窄得僅容轉身的艙室,一張小小的鐵架床,一個固定在墻上的小桌板。這就是通往“生路”的囚籠。
反鎖上門,艙室徹底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剩下輪機單調的轟鳴和江水拍打船體的聲音,如同永不停歇的喪鐘。我背靠著冰冷的艙門,身體緩緩滑落,癱坐在同樣冰冷的地板上。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黑暗中,感官變得異常敏銳。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冰冷的彈頭,上面粗糙的紋路仿佛刻錄著那個雨夜所有的血腥和絕望。耳邊,卻固執地回響著另一種聲音——不是槍聲,不是汽笛,是琴聲。肖邦《革命練習曲》那狂暴、壓抑、充滿抗爭力量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在腦海中瘋狂地回旋、撞擊!
掩護他闖入時的轟鳴……
掩護他藏匿時的風暴……
訣別時無聲的吶喊……
每一個音符,都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鑿進記憶深處,鑿開那個身影:雨夜翻窗而入的狼狽,教我藏匿情報時的專注,笨拙共舞時掌心的滾燙,縫合傷口時壓抑的痛哼,最后碼頭訣別時,無名指上那一點微弱卻執拗的金光……
“兩張票,你走。”
他的聲音,嘶啞的,決絕的,帶著血腥氣的,穿透時光的迷霧,再次在死寂的艙室里響起。
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燒般的灼痛。我抬起頭,目光落在艙壁上那個小小的、圓形的舷窗。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濃稠得化不開。偶爾,遠處有航標燈微弱的光芒一閃而過,像垂死者最后一點心跳,轉瞬即逝。
香港?生路?
我緩緩攤開另一只緊握的手。掌心躺著那枚染血的黃銅彈頭,冰冷,沉重。生路,早已在他替我擋下所有子彈、消失在碼頭雨夜的那一刻,徹底斷絕了。剩下的,只有這條被“皇后號”承載著的、通往無邊黑暗的流亡之路。
指尖,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劃動著無形的琴鍵。
無聲的《革命》,在心底,在靈魂深處,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