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上凝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模糊了窗外簌簌飄落的初雪。時怡無意識地用手指劃過,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透過那道縫隙,她看見雪花正無聲地墜落,像被撕碎的棉絮,安靜地覆蓋著這座城市的棱角。
“又是一年冬天了。”墨熙的聲音從對面傳來,帶著幾分被時光浸染過的感慨。她纖細的手指攪動著杯中的熱可可,奶泡在深褐色的液體表面緩緩旋轉,形成一個小小的、溫柔的漩渦,轉瞬又破碎消融。
時怡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玻璃的冰涼。她牽了牽嘴角,端起面前早已溫涼的咖啡抿了一口。熟悉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來,霸道地驅散了可可甜膩的香氣,這滋味猝不及防地與記憶深處的某個瞬間重疊,讓她握著杯柄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
“你還記得嗎?”墨熙撐著下巴,目光投向窗外被雪模糊的街景,聲音輕得像嘆息,“大學那會兒,我們也總愛擠在這家店。尤其是下雪天,”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咖啡廳最里側那個安靜的角落,一張被磨舊了的皮沙發,“洛川每次都窩在那兒,一本書,一杯黑咖,能等你一整個下午。”
時怡的手指,在杯沿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她當然記得。
記憶的閘門被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驟然沖開。那年的雪,似乎比現在要大得多,紛紛揚揚,能沒過腳踝。洛川總是穿著那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圍著一條針腳歪歪扭扭的米白色圍巾——那是她大二時笨手笨腳織了整整一個月,最后還漏了好幾針的“杰作”。他卻整整戴了四年,從深秋到初春,從不嫌棄。他看書時神情專注,微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頭頂暖黃的燈光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偶爾,他會從書頁間抬起頭,望向門口的方向。當視線捕捉到推門而入、裹挾著一身寒氣的她時,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會瞬間亮起來,像是寂寥雪夜里突然點燃的燈火,溫暖而專注,只映著她一個人的身影。
“那時候多好啊。”墨熙輕輕嘆了口氣,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目光落回時怡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尋,“你們倆……”
“都過去了。”時怡驀地開口,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堅硬的平靜。她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那漫天飛雪是此刻唯一值得關注的事物。
墨熙看著她平靜無波的側臉,剩下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終究咽了回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咖啡廳里流淌著輕柔的鋼琴曲,音符跳躍在溫暖的空氣里。時怡的目光落在窗外,雪越下越大,模糊了遠處高樓的輪廓,也模糊了記憶里那個人的眉眼。
她忽然清晰地想起最后一次見洛川的場景——
也是這樣的雪天,甚至雪更大,密密匝匝地撲向大地。他站在宿舍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過。他穿著挺括的黑色大衣,身形依舊挺拔,只是那雙總是盛著星光的眼睛,此刻卻布滿了熬夜留下的紅血絲,像干涸的河床。他的嘴唇動了動,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被砂紙磨過:“時怡,別分手求你了……”
她當時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努力扯出一個自認為灑脫無所謂的笑容,用盡力氣讓聲音聽起來輕快又滿不在乎:“別鬧了,洛川。”然后,決然地轉身就走,腳步快得像是逃離,一次都沒有回頭。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殘忍得可笑。
“他下個月結婚。”墨熙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地投下這枚炸彈。
時怡的指尖猛地一顫,杯底“哐當”一聲磕在精致的瓷碟邊沿,清脆的聲響在安靜的角落顯得格外突兀,幾滴深褐色的咖啡液濺落在潔白的桌布上,暈開小小的污漬。
“是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穩得不像話,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的禮貌,“挺好的。”她挺直了背脊,目光依舊沒有離開窗外紛飛的雪。
墨熙靜靜地看著她幾秒,然后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素雅的信封,輕輕推到兩人之間的桌面上。燙金的字體在咖啡廳柔和的燈光下閃爍著冷硬而刺眼的光芒——“囍”字旁邊,新郎的名字熟悉得刻骨,而新娘的名字……她好像不是很了解。
“他讓我轉交給你。”墨熙的聲音放得更輕,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他說……希望你能來。”
時怡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那張請柬上。燙金的線條,喜慶的紅色,陌生的名字……它們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緩慢地切割著她努力維持的平靜。她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雪似乎都小了些。然后,她忽然笑了,嘴角彎起的弧度有些奇異。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過請柬上凸起的燙金字體。那觸感冰涼而堅硬,像在觸碰一個遙遠而褪色的夢境,一個早已不屬于她的故事封面。
“幫我跟他說聲恭喜。”她站起身,動作利落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釋然般的輕松,“我就不去了。”
墨熙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心疼。
時怡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一股凜冽的寒風立刻裹挾著雪片撲面而來,激得她微微瞇起了眼。冷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她邁出一步,踩在松軟的積雪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走了兩步,卻又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
她轉過身。
咖啡廳溫暖的燈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映亮了她半邊臉頰。她抬起手,沒有半分猶豫,食指的指尖輕輕落在冰涼、布滿霧氣的玻璃上。指尖劃過,水汽退散,留下清晰而決絕的痕跡:
“洛川,我放手了”
字跡清瘦,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力道。新的霧氣很快氤氳上來,溫柔而迅速地覆蓋、吞噬了那行字,就像那些年里熾熱的愛戀、刻骨的疼痛、無解的遺憾,最終也會被綿長而無情的時間洪流,溫柔而徹底地抹平。
她收回手,指尖殘留著玻璃的冰冷觸感,卻再沒有回頭。深色的身影決然地轉身,走進茫茫的飛雪里,很快便與這個初冬清晨的銀白世界融為一體,消失不見。只剩下咖啡廳玻璃窗上那被新霧覆蓋的、漸漸模糊的字跡,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遲來多年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