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197年深秋,夜半子時。
泗水郡某荒村,老槐樹下。
血月當空,陰風低嘯,枯葉沙沙如鬼語。
夕顏赤足踏過潮濕的泥土,素白巫袍下擺沾染夜露,每走一步,足踝銀鈴輕響。
她指尖輕點,七盞青銅燈沿槐樹排開,燈芯浸過尸油,燃起幽綠火苗。
中央法壇上鋪陳褪色的楚地巫幡,朱砂畫就的符咒已干涸發黑。
一碗渾濁的“忘川水”置于正中,水面浮著三片枯槐葉。
左側擺著村民獻上的祭品——發霉的黍餅、干癟的棗子、一只斷翅的紙鶴(戰死幼子的遺物)。
二十余名村民跪在壇前,影子被血月拉長,扭曲如爬行的鬼魅。
一位嗓音嘶啞的斷臂老兵:
“靈姑……昨夜我又夢見垓下戰場,項羽的戟插在我肩上……他們是不是怨我沒收尸?”
(他顫抖著掏出一塊沾血的楚軍腰牌,夕顏接過,指尖劃過裂痕時,腰牌滲出黑血。)
一位懷抱嬰兒的寡婦:
“我男人被征去修陵,活埋前托人帶回這個……”
她抖開一塊麻布,上面用血寫著“餓”——字跡被淚水暈開。
一位拽著高燒昏迷的農婦:
“求靈姑驅瘟!村里巫祝說……是去年大旱時餓死的童男童女作祟!”
夕顏拈起一撮香灰,混入忘川水,低聲吟誦: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托些……”《楚辭·招魂》
異象驟起:
碗中濁水沸騰,浮葉化作灰燼,凝成一張模糊的人臉。
槐樹上懸掛的銅鈴無風自響,鈴聲竟似孩童啼哭。
“呼——!”
青焰驟燃三丈,火中竟浮現出模糊人影,引得村民驚呼跪拜。
火影晃動間,夕顏袖中暗掐法訣,一縷忘川水混入香灰。
她捧起陶碗,將“符水”灑向人群,聲音空靈如幽冥傳來:
“亡魂泣血,皆因生者執念未消……今日以月為引,送爾等往生。”
——突然!
一陣陰風卷過,槐樹上懸掛的銅鈴瘋狂作響。
村民們的影子在月光下扭曲拉長,竟漸漸化作他們逝去親人的模樣!
“是……是我娘!”一少女顫抖伸手,觸碰虛影。
影子流淚頷首,隨即消散成螢火,飛向血月。
人群爆發哭嚎與叩謝,而夕顏的余光,卻瞥見村外官道上一輛玄色馬車靜立多時。
車簾微掀,露出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睛。審食其的青玉扳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內側刻小篆“雉”字(呂后閨名)」
他身旁的侍衛握緊刀柄——刀鞘上纏著呂后賜的朱綾。
當夕顏的血蛇游入樹縫時,審食其的瞳孔驟然收縮,低聲道:
“此女……當獻于太后。”
法事結束后,夜霧漸濃,血月西沉。
老槐樹下,篝火余燼未熄,銅鈴仍偶爾輕顫。
夕顏背對馬車:“閣下既已看夠,何不現身一見?”
“嗒、嗒、嗒——”
錦靴踏過枯枝,審食其自暗處緩步而出,腰間玉帶輕響,身后兩名侍衛按刀而立。
審食其停在夕顏三步外,目光掃過她腕上紅痕(方才村民情急所抓),忽然輕笑:
“靈姑之術,能通陰陽,卻醫不好自己這皮肉傷?”
夕顏垂眸,指尖掠過紅痕,從袖中取出一小包藥粉,輕輕敷上,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血結痂。
“山野之人,自有山野的法子。”
審食其瞇眼,突然一把扣住她手腕!
觸感異常:
夕顏的皮膚冰涼,但并非毫無溫度,只是比常人低了許多。
“你的手……為何這么冷?”他壓低嗓音。
夕顏神色不變,輕輕抽回手:
“夜露深重,侯爺若再握久些,怕是連您的手也要涼了。”
審食其冷笑,忽然逼近一步:
“本侯聽聞,楚地巫女最擅窺人心……你可知道,本侯現在在想什么?”
夕顏抬眸,目光平靜如水:
“侯爺在想——此女若不能為太后所用,便該殺了以絕后患。”
審食其瞳孔微縮——
右側侍衛突然甩出銅針,直刺夕顏咽喉!
夕顏早有預料,側身避開,銅針擦過耳畔,釘入身后槐樹。
樹皮瞬間焦黑,散發刺鼻氣味。
左側侍衛同時拔刀,刀光寒冽,直指夕顏心口——
“妖女!休得放肆!”
夕顏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鈴,輕輕一搖。
“叮——”
鈴聲清脆,卻讓兩名侍衛動作一滯,眼神恍惚。
審食其厲喝:“愣著做什么?!”
侍衛猛然回神,卻見夕顏已退至三步外,手中多了一根紅線,悄然纏在審食其的扳指上。
“侯爺。”她輕聲道,“您這扳指……是皇后賜的吧?”
審食其低頭,發現紅線不知何時已系在自己手上,而夕顏指尖輕輕一扯——
扳指竟微微松動,似要脫落。
(呂后之物若遺失,便是大罪)
他臉色驟變,猛地按住扳指:“你——!”
夕顏松開紅線,后退一步,神色恭敬:
“妾身不過一介巫女,豈敢冒犯侯爺?只是提醒您……有些東西,系得再緊,也會松。”
審食其沉默片刻,忽然大笑:
“好!好一個靈姑!”
他揮手示意侍衛退下,語氣緩和:
“三日后辰時,灞橋備車。太后近日多夢,需靈姑解之。”
夕顏微微欠身:“妾身遵命。”
審食其轉身欲走,卻又停步,側目道:
“對了……歸途漫長,靈姑可有什么要提醒本侯的?”
夕顏從袖中取出一枚槐葉,遞給他:
“夜路濕滑,侯爺若遇岔道……記得選左邊。”
(翌日史載審食其渭南遇刺,因繞道左行得免)
馬車走后,夕顏垂眸看著自己的手,蹙了蹙眉頭,從袖中掏出一張帕子,擦拭雙手。
……
三日后辰時,晨霧未散。
夕顏乘審食其安排的青幔馬車入宮,車輪碾過御道時,她掀簾一瞥——
宮墻的朱漆剝落處露出焦黑痕跡(項羽火燒咸陽宮的殘跡)。
墻角蹲著幾只黑貓,瞳孔在霧中泛著幽綠。
未央宮椒房殿,殿內垂著玄色紗帳,青銅仙鶴燈吐著青煙,呂后端坐鳳座,指尖輕叩案幾。
夕顏伏地行禮,額頭貼地時,嗅到地磚縫隙里的血腥氣——昨日剛杖斃一名戚夫人的貼身宮女。
呂后未叫起,只淡淡道:
“審食其說,你能解夢?”
嗓音沙啞如磨砂,袖口金線繡的螭龍隨她指尖輕叩案幾而游弋,龍眼嵌著兩顆血紅寶石。
夕顏仍跪著,聲音卻平穩:
“妾身只解天機,不解人心。”
呂后冷笑,突然將一枚玉印擲到她面前——印上刻著“淮陰侯印”。
“那你說說,這枚印的主人……還能活多久?”
夕顏抬眸,目光掃過玉印上的裂紋,輕聲道:
“印裂主兇,七日之內,此印當易主。”
呂后瞇眼,突然一把扣住她手腕:
“你可知妄言天機,是什么下場?”
夕顏任由她鉗制,只道:
“妾身只觀星象,不論人事。”
呂后松開手,指尖在她腕上留下一道紅痕,似笑非笑:
“好,那本宮倒要看看……你的‘星象’準不準。”
呂后起身,走向殿內一座青銅祭壇,壇上擺著一只漆盒。
“既然你能觀星象,那便替本宮驗一驗此物。”
她掀開漆盒,里面赫然是一截斷指——指節粗糲,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沙土。(此乃英布舊部將領的斷指)
夕顏取出一枚銅錢(楚地舊幣,沾染戰場血氣),置于斷指之上。
輕搖銅鈴,鈴聲如漣漪蕩開,殿內燭火驟然暗了一瞬。
銅錢無風自動,在斷指上旋轉三圈,最終停在“兇”字一面。
斷指突然抽搐,指甲縫里的沙土簌簌掉落,竟在地上凝成“垓下”二字。
燭焰扭曲,映照出模糊人影——一名披甲將領跪地嘶吼,胸口插著長戟。
呂后瞳孔微縮,冷聲道:
“這是何意?”
夕顏平靜回答:
“此人死于垓下之戰,怨氣未散……他的魂魄,仍困在沙場。”
呂后盯著她,忽然笑了:
“有意思……那韓信呢?他的魂魄,將來會困在何處?”
夕顏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枚柿葉,輕輕一捻——
葉脈滲出暗紅汁液,滴落在地,竟勾勒出“長樂宮”三字。
(預言韓信將死于長樂宮鐘室)
呂后大笑,笑聲卻森寒刺骨:
“好!本宮就喜歡明白人。”
呂后允夕顏在宮中設壇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