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末，舍人府。

侍女提著絹紗燈籠在前引路，夕顏與蕪晝穿過曲折的回廊。夜風拂過荷塘，送來一縷幽香，卻忽然被一陣放肆的笑聲攪碎。

“喲，這是哪兒來的小娘子？”廊柱后轉出幾個醉醺醺的男子，為首的錦衣郎君眼神黏膩，直勾勾盯著夕顏:“我倒想瞧瞧，娘子這月色下可人的容顏是什么模樣？”

侍女急步擋在前頭：“這是公主殿下請來的貴客，還請崔郎君自重！”

“啪！”一記耳光脆響，侍女踉蹌著撞上朱欄。那崔姓郎君甩著發紅的手掌嗤笑：

“一個賤婢也配攔我？不過是個小娘子，明日我向公主討來——”

他話音未落，蕪晝已閃身上前，袖中五指暗掐離火訣。

斜刺里忽伸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如鐵鉗般扣住崔某手腕。白衣男子自暗處現身，月光描摹出他溫潤如玉的面龐：

“崔兄是要賭上弘文館待詔之職，換一場牢獄之災么？”

說罷振袖一甩，那登徒子竟連退三步:“好你個姓沈的，你給我等著。”一群人便哄哄離去。

夕顏在蕪晝袖底輕按，止住她即將迸發的咒訣，向白衣人斂衽行禮：“多謝郎君援手。”

抬眸時，恰見他腰間懸著的青玉卦盤——竟是太史局秘傳的渾天儀制式。

“娘子不必言謝。”白衣人嗓音清泠似碎玉投冰，目光卻掠過夕顏發間那支木雕彼岸花簪，“府中龍蛇混雜，明日我自會稟明公主。”他忽然俯身拾起侍女跌落的燈籠，燈罩上“上官”二字朱印在夜風中明明滅滅。

侍女捂著紅腫臉頰哽咽：“那崔某仗著精通西域方言，專為公主譯寫番邦密信……”

夕顏從袖中取出瑩白瓷瓶遞給侍女:“今日多謝娘子，此藥摻了南海龍腦，一日三次，不出兩日便好了。”

侍女行禮答謝，便要繼續領夕顏去廂房，夕顏向那位郎君行禮：“今日之事再次謝過郎君，妾先行一步。”

那位白衣郎君點頭，夕顏轉過九曲橋，他仍立在原處，眼光望向夕顏離開的方向意味不明。

到了廂房后。

蕪晝憋了一路，此刻終于跺腳：“姑娘為何攔我？就該讓那腌臜貨嘗嘗三昧真火的滋味！”

“公主韜光養晦，四處尋來能人異士收作幕僚，自有品行不端卻辦事利落的人，不然府中那么多侍女，為何還要把他留在府中，咱們以后住在這舍人府，可不要露餡了。”

芫晝嘟了嘟嘴：“知道了姑娘，可我生氣，我待會兒可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他。”

夕顏嘴角上揚：“好，你出出氣，但可不要弄出人命啊。”

蕪晝眼睛瞬間發亮，伸出手指放在下巴上在思考：“是胖揍一頓呢還是下個毒呢？”

夕顏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沉思：今日那人怎么好像似曾相識一般，腦海里浮現他的面容，很少對人有這種感覺。

夕顏開口道：“蕪晝，你明天去把衡夜帶到舍人府來，讓她把畫堂停業一陣，我有事吩咐她。”蕪晝道：“是，姑娘。”

翌日。

夕顏的畫筆落下，描摹了一張昨日那位白衣郎君的畫像。

蕪晝已把蘅夜帶到舍人府。

“蘅夜，你去查查太史局近日可有姓沈的年輕博士——再回冥界拿著這張畫像問一下冥界中人，可識得此人。”

“是，姑娘。”蘅夜卷上畫像出了舍人府。

晨露未晞，夕顏被侍女引至正廳。上官婉兒正倚在青玉案前，指尖撥弄著一只鎏金香球。

見夕顏來了，上官婉兒抬眸，

“夕顏娘子。”丹唇微啟，“昨日之事，真是對不住。”

夕顏斂衽行禮，素紗披帛垂落如流水：“舍人言重了，倒是妾擾了府中清靜。”

上官婉兒輕笑，腕間九鸞金鐲隨動作輕響：“娘子真是善解人意，我已將那廝逐出府去，往后——”她忽然傾身，“絕不會再有人驚擾娘子。”

“多謝舍人。”夕顏垂首。

“不過……”上官婉兒忽然執起越窯茶盞，“聽說那崔郎君半夜突發惡疾，如今已虛脫得起不了身。”她指尖在“惡疾”二字上輕輕一叩，“大夫說是誤食了相克之物。”

夕顏袖中的手微微一顫。她想起昨夜蕪晝溜出廂房時，裙角沾著的巴豆粉香氣。

“想來是報應。”上官婉兒忽然將茶盞遞來，夕顏接過時，發現盞底沉著半片橘瓣。

夕顏抿茶掩去唇角弧度。茶湯入喉的剎那，她忽然嘗到一絲熟悉的味道——

“今日這茶，是沈郎君親手泡的。”上官婉兒執壺續水，鳳眸微挑，“娘子覺得如何？”

夕顏垂眸細品，茶香在舌尖化開——初時清冽如山泉，繼而回甘似幽蘭，尾調卻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冷冽。

“蒙頂石花，以寅時荷露煎之。”她抬眸淺笑，“水溫當是蟹目初沸時便離火，沈郎君連‘魚眼’‘涌泉’之變都掐得精準，想必深諳陸羽《茶經》。”

上官婉兒輕叩案上鎏金茶則，發出“叮”的一聲脆響：“聽聞昨日是沈郎君英雄救美？”她忽然傾身，九鸞金釵的流蘇掃過夕顏手背，“他平日最厭管閑事，倒是為娘子破了例。”

茶煙氤氳間，夕顏瞥見屏風后一抹白影——沈蘭辭正執卷立于竹簾外，衣袂間沾著幾片未拂去的茶芽。他似乎察覺到目光，抬眼時，眸中星河倒映的恰是夕顏鬢邊那支木雕彼岸花簪。

“沈某不過盡賓客本分。”清冷嗓音隔著簾幕傳來，他腰間青玉卦盤在晨光中泛著幽芒，“倒是娘子辨茶的功夫，真是與常人不一般。”

夕顏見沈蘭辭入內，起身斂衽一禮。

沈蘭辭白衣微動，拱手還禮。他腰間青玉卦盤映著晨光，在檀木地板上投下星圖般的碎影。

上官婉兒指尖撫過案上鎏金請帖，丹蔻在“太平”二字上微微一頓：“過兩日公主府設宴，邀二位同往。”她忽然將帖子推向夕顏，“二位才華橫溢，受殿下賞識，當為殿下助興。”

茶煙裊裊升起，在兩人之間織成朦朧的紗。

上官婉兒用銀匙敲響冰裂紋盞：“宴上吐蕃使者會帶來《步輦圖》摹本，公主需要一幅更勝閻立本的佳作。”

她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掃，“比如……《蘭亭集序》遇上《洛神賦》。”

夕顏指間輕撫請帖:“妾，愿為殿下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