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時光,如同指尖流沙,無聲滑過宮闕巍峨的飛檐斗拱。又是一個暮春時節,尚宮局庭院里的幾株西府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落,鋪陳在青石小徑上,如同織就的錦緞。
司記廳內,窗明幾凈。紫檀木大案后,柳依依端坐執筆。她身著淺緋色圓領窄袖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發髻梳成宮中女官流行的“雙鬟望仙髻”,簪著一支式樣簡潔的素銀簪子,通身再無多余飾物。三年時光的淬煉,早已洗去了她初入尚宮時的驚惶與稚嫩。眉宇間沉淀著沉穩與干練,眼神清澈而銳利,如同打磨過的玉石,溫潤內斂之下,自有光華。只是偶爾垂眸時,眼底深處掠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靜,無聲訴說著過往的驚濤駭浪。
她正凝神批閱著一份關于今夏宮中冰窖儲冰及分配的條陳。筆尖蘸飽了墨,字跡清秀工整,批注簡潔明晰,透著一種久經歷練的從容。案頭堆積的卷宗文書整齊有序,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窗外飄來的海棠花香。
“柳司記,”一名穿著靛青色宮裝、面容沉靜的女史輕步走入,躬身呈上一份用錦緞封裹的卷軸,“上官內舍人命將此份謄錄好的《貞觀政要》精注本,即刻送往集賢殿,交予諸位學士參詳?!?/p>
“知道了。”柳依依放下筆,接過卷軸。錦緞入手溫潤,透著莊重。上官婉兒…這位權勢日隆的內舍人,依舊是這深宮之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存在。三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宮變,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波瀾早已平息。太平公主被永久囚禁于冷宮最深處,如同一個被刻意遺忘的符號。其黨羽或被誅殺,或被流放,或被貶黜,朝局在女皇的鐵腕之下重歸平穩。上官婉兒憑借其在平叛中掌控內衛、清查逆黨的功績與雷霆手段,地位愈發穩固,成為女皇身邊不可或缺的心腹。而謝瑤環,則在宮變平息后不久,以“舊疾復發,心力交瘁”為由,自請出宮,于終南山下一處清幽道觀靜養,青燈古卷,了卻殘生。她離去前那深沉的、帶著解脫與疲憊的眼神,柳依依至今難忘。
如今的柳依依,已非當年那個懵懂闖入風暴中心的少女。身為尚宮局司記,她身處宮中機要文書流轉的核心節點,謹慎地行走在各方勢力之間。她深知上官婉兒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從未真正離開過自己,更深知這深宮平靜水面下的暗流從未止息。她如履薄冰,謹守本分,將“管住眼、管住心、管住口”的箴言刻入骨髓。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不再是負擔,而是她處理繁冗公務、規避風險的最大依仗。
她將卷軸仔細收好,準備親自送往集賢殿。起身時,目光無意間掃過案頭一隅——那里靜靜躺著一枚通體烏黑、入手冰涼、造型古樸奇特的金屬令牌。正面陰刻的泣露幽蘭印記依舊清晰,背面的古怪符文透著神秘。正是三年前,她在北苑藥圃泥土下挖出的那枚“幽蘭令”。
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令牌表面,那場血雨腥風的記憶碎片瞬間翻涌:掖庭的血腥、飛鸞閣的烈焰、承天門的混亂、北苑的爆炸、紫宸殿的威壓、望樓下的墜落…林小鹿、陳程程、王德福、胡凌楓、太平公主…一張張面孔在眼前閃過,最終定格在謝瑤環沉靜的叮囑和白易一浴血的身影上。
物是人非。這枚曾攪動風云的令牌,如今不過是她案頭一件提醒過往的靜物。真正的“幽蘭”早已隨著太平的囚禁和血腥清洗而煙消云散,只留下這冰冷的鐵證,訴說著權力傾軋下的殘酷與荒誕。
“柳司記?”女史輕聲提醒。
柳依依回神,將眼底翻涌的波瀾瞬間壓下,恢復了一貫的沉靜。她拿起令牌,隨手將其放入案幾最底層的抽屜深處,與那些早已塵封的故紙堆放在一起。如同埋葬一段不愿觸碰的過往。
“走吧?!彼砹艘幌乱陆?,拿起卷軸,步履沉穩地走出司記廳。
穿過尚宮局規整的回廊,走向位于宮城東側的集賢殿。暮春的陽光溫暖和煦,灑在朱墻碧瓦上,一片祥和寧靜。宮人們步履從容,低聲交談,早已看不出三年前那場動亂的絲毫痕跡。時間,是這深宮最好的療傷藥,也是最擅長粉飾太平的匠人。
集賢殿內,書香彌漫。幾位身著儒衫、氣質清癯的學士正在低聲討論著什么。柳依依將卷軸恭敬呈予負責接收的當值學士,交代了上官婉兒的吩咐,便依禮告退。
走出集賢殿大門,她并未立刻返回尚宮局。腳步下意識地轉向了宮苑深處,那片靠近北苑、相對僻靜的區域。那里,曾經是皇家藥圃的所在。飛鸞閣的廢墟早已被清理干凈,原地建起了一座供奉藥王孫思邈的小小祠宇,香火寥落。藥圃也經過重整,規模小了許多,只種植著一些常用的草本藥材。
柳依依站在藥圃邊緣,目光掠過那些在春風中搖曳的藥草??諝饫飶浡煜さ?、混合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她走到那片曾經種植著深褐色藥草的角落。如今那里,只余下幾叢尋常的薄荷和紫蘇,散發著清新卻平淡的香氣。
胡凌楓書案上的淺黃石粉塊,尚宮局檔房門口的脂膏殘跡,北苑藥圃泥土下的幽蘭令,還有那縷如同死亡標記般纏繞不散的“泣露”香…一切都已隨風而逝。如同那場驚心動魄的宮變,最終化作了史官筆下幾行冰冷的文字,或宮闈秘聞中一段諱莫如深的談資。
她靜靜佇立著,任由微風拂動她的裙裾。陽光透過新綠的枝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三年時光,足以讓傷口結痂,讓驚悸平復,也讓一個懵懂少女,成長為深諳宮闈規則的司記女官。她不再輕易恐懼,卻也很難再全然相信。她學會了在沉默中觀察,在規則下生存,將所有的情緒與過往,深深埋藏在那雙沉靜的眸子之后。
“柳司記好雅興?!币粋€低沉而略帶沙啞、卻異常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后不遠處響起。
柳依依的心猛地一跳!倏然轉身!
只見回廊的轉角處,靜靜佇立著一個身影。他依舊穿著深青色的內侍服飾,身姿挺拔如松,只是比三年前清減了些許,臉色也帶著大病初愈后的些許蒼白。但那雙眼眸,依舊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見底,此刻正帶著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笑意,靜靜地望著她。
白易一!
他站在那里,如同三年前無數次在她危難時出現那般。陽光落在他身上,為他清冷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暖意。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重疊。
“白…白少監?”柳依依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微顫,隨即迅速恢復了平靜,只是眼底深處那瞬間亮起的光彩,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您的傷…都大好了?”
白易一緩步走近,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他的動作依舊沉穩無聲,只是仔細觀察,能發現他左臂的動作似乎略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顯然是當年重傷留下的痕跡。
“勞柳司記掛念,已無大礙?!彼穆曇舻统疗椒€,目光落在柳依依身上那襲象征六品女官的淺緋色宮裝上,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贊許,“三年不見,柳司記…氣度更勝往昔?!?/p>
簡單的問候,卻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他們之間,無需提及掖庭的黑暗,無需回顧飛鸞閣的烈焰,更無需訴說承天門外那生死相托的瞬間。所有的驚心動魄,所有的血淚掙扎,都沉淀在這平靜的對視之中。
“白少監亦是。”柳依依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緒,唇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這笑容,褪去了昔日的驚惶與苦澀,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清澈而沉靜。
一陣微風拂過,卷起地上零落的海棠花瓣,打著旋兒,飄向遠方??諝庵袕浡菽镜那逑愫湍捍旱呐?。
白易一的目光越過柳依依的肩頭,望向那片曾經種滿深褐色藥草、如今只余薄荷紫蘇的角落,再投向更遠處宮闕肅穆的飛檐,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沉靜:
“這宮苑,看似風平浪靜了?!?/p>
柳依依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朱墻巍峨,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而永恒的光芒。她輕輕頷首,聲音平靜無波,卻蘊含著三年沉浮淬煉出的智慧:
“是啊。風平浪靜了?!彼D了頓,目光落回白易一沉靜的側臉上,那眼底深處最后一絲波瀾也歸于沉寂,唯余一片深潭般的了然與堅韌,“只是,這深宮的血色漩渦,從未真正停歇過。我們…還在其中。”
白易一聞言,轉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有贊許,有默契,更有一絲無需言明的守護。他沒有說話,只是極輕微地點了點頭。
暮春的風,帶著海棠最后的余香,溫柔地拂過宮苑。兩道身影,一緋一青,靜靜地佇立在藥圃邊緣,如同兩株歷經風雨后深深扎根于宮墻之下的樹。他們不再言語,只是望著這片埋葬了無數秘密、也見證了無數興衰的深宮禁苑。
陽光正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青石板上,仿佛融入了這宮闕千年不變的底色之中。驚濤駭浪終成過往,余燼深處,青史無聲。而屬于他們的、在這血色漩渦中幸存下來的故事,依舊在朱墻碧瓦的陰影里,沉默地繼續著。前路或許依舊有暗流險灘,但此刻,這片刻的沉靜與并肩,便是這深宮歲月里,最真實、也最珍貴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