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氣息尚未明朗,像嬰兒將醒未醒的夢,緩緩彌散在長安高閣深甍之間,似一縷不安的香氣,輕輕繞過飛檐下垂的金鈴,又在朱漆門扉的縫隙中消散無痕。
曲江池畔早已不見冬日的肅寂,繡衣羅裙的人流如泉涌,從南苑穿過坊墻,如水銀瀉地,流向那片水光瀲滟的所在。
馬蹄聲細碎如落梅,隨風而行,掠過坊市檐角的風鈴,亦掠過某些沉靜不語的心。
池邊的垂柳新芽初吐,柔若纖指,黃嫩之色恍如少女初妝,羞赧地顫動在微風之中。
幾尾錦鯉在水中穿游,不驚不擾,唯有波光輕輕涌動,映著淡藍的天色,倒映著岸上人影衣袂的交錯,宛如繡在輕紗上的夢影。
忽而人聲鼎沸,一名琵琶女于石階旁停駐,她的眼波如水,靜靜注視著池面,手中未撫弦,池水卻似已聽見了曲調,泛起一道道不安的漣漪。
天空高遠,春陽未烈,淡淡灑在欄桿與石橋上,有鴿子飛過宮墻的盡頭,撲棱一聲白羽一掠,便不知去了何方。
衣香鬢影之中,有人低語,有人倦倚,更多的人卻如這春日一般,悄悄從夢中走來,又在喧鬧里悄悄沉沒。
長安的春天,不曾以熱烈動人,而是在繁華的浮光里,將一縷不易察覺的怯意,悄悄藏入柳影深處。
誰又能知,那一刻的靜謐,是春天最初、最小心的一次叩門?
池畔之地,被選作春宴的所在,教坊司匠心布設高臺,恰于波光最盈、楊柳最垂之處。
錦緞織成的帷幕自臺頂緩緩垂下,層層疊疊,如春霧繚繞。帷幕上金線細繡云鶴翔舞,晨光映照之下,浮動著一層不可觸摸的光輝,仿若一界之門,從凡塵通往靜謐的仙鄉。
臺下水聲潺潺,卻在那繡云之影中忽而止息,仿佛連池水也屏息凝神,不敢驚動這精心造就的清明夢境。
自天色放晴之初,通往曲江的官道便被香車寶騎層層圍堵。馬鞍金縷,車簾羅綃,一路擁擠至池畔,不見盡頭。
貴族子弟衣香鬢影,或倚車而立,或持扇低語,笑意藏于眼角,似春水一泓,不動聲色地漫入人心。
男子們身著廣袖袍服,繡紋精密如云霞纏繞,一行一動之間,光影游走其間。女眷則云鬢高綰,金步搖微顫如蟬翼振動,珠翠流離,在春日之下仿佛輕雨灑落天庭。
他們的言語未必新奇,語調卻柔緩如風,若有若無地纏繞在柳梢與橋欄之間。寒暄問安之聲仿佛輕絮堆疊,在陽光與柳影間流轉成一條不見源頭的暖流。
偶有一人低笑,便牽動四方,連水面也泛起細碎波光,仿佛這池水亦為人聲所動,失了舊時的清冷沉靜。
臺上帷幕未曾掀起,伶人未至,香案上的檀爐卻已點起,青煙裊裊,似有似無地籠罩了整個池畔的春色。
人群之中,有幼童攀扶母袖觀望,有老者踱步石階駐足。卻無人言及高臺之上的人影將是誰,因為在這春宴未啟的一刻,眾人心中所期,已不再是技藝或音律,而是一種久別重逢般的感受,像春天悄然潛入城門時的那一絲微光,尚未被人言說,便已令人心醉。
高臺之后,帷幕深垂,隔出一方幽微的天地。
空間不大,卻仿佛將塵世阻于外側,只余脂粉香氣在簾影間輕輕浮動,仿若春夜初綻的花魂,時隱時現。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無聲的緊張,那種不被言說的情緒,似素絹之上微不可見的折痕,潛藏著將啟未啟的波瀾。
光線自錦障外透入,不甚明亮,卻柔和得如月下清露,靜靜灑落在繡履邊角與紅羅衣褶之間。
影與影交疊,宛如沉在水底的夢。
侍女們低眉順目地穿行其間,步履輕盈無聲,衣袂拂動之際如細風掃過苔紋石,既無驚擾也無回應。她們的神情溫順如玉,手勢熟稔,每一道舉止都仿佛久經排練,不容絲毫錯亂。
幾盞香燈燃著淺淺的焰火,映照在銅鏡之上,光中搖曳著一位伶人未整的鬢發。
她靜坐榻邊,指尖輕扶羅帶,眸中無語,卻含有水意未散的寂然。
遠處傳來池畔喧嘩,宛若隔世,那聲音被帷幕層層收束,只余一點模糊的律動,在耳廓邊低低回響。
一位年長的侍女屈身替她整衣,那手指干凈修長,指節間藏著光陰的紋路。
她不說話,只以手勢示意,一如春燕掠水,不留聲息。
臺上的曲尚未起,臺后的心已如繃緊的絲弦,在靜謐之中等待一個不知名的落指。
裴興奴靜靜坐于銅鏡之前,鏡身略顯斑駁,邊角鐫著舊日的花紋,已被歲月抹去鋒芒。
昏黃的光線透過簾隙投下斑影,鏡中只映出她半張面容,眉眼含靜,膚色勝雪,一道修長脖頸自淺紫的羅裳間緩緩露出,仿若初綻白蓮,生而不染。
她不言語,也不動作,只讓自己沉入這一刻的凝止之中,仿佛自身也成為鏡面一角,虛實難辨。
身后的侍女梅香低著頭,手指正在她發間穿梭,小心拆解著那已梳妥的云髻。
烏發如潑墨,順著指節滑落,微有光澤,卻無一絲聲響。
她手中所觸,是一位伶人的頭飾,也是一段無人知曉的心緒。那心緒不輕不重,如夜雨滴入深井,只聽得極遠的一聲回響。
“姑娘,今日……”
梅香低聲開口,語音低得幾近耳語。
“排場太大了,我方才悄悄瞥了一眼,連宮里也有人來了。”
她說這話時,目光還帶著些許未盡的惶然,話音隨簾外遠遠傳來的鼓樂聲一同飄散在半空里。
裴興奴未即回應,指尖微動,緩緩伸向身旁琴囊之中。
五弦琵琶靜臥其內,紫檀木身溫潤如玉,螺鈿光澤在燈影中映出一抹冷色。
她的手輕輕撫過琴面,冰涼的觸感使她的手指微微一顫,那光滑之下藏著多少日夜的練習與忍耐,連她自己也不甚了然。仿佛是一件早已熟悉的舊物,卻又在今日顯出某種遙遠的陌生。
她終于開口,聲音極輕,像簾角飄動時擦過肌膚的柔風:
“花開花謝,人來人往,不過是上頭人眼里的一時消遣。”
語調平緩,不悲不喜,卻似埋著舊夢,淺淺地,一寸寸緩緩地被時光浸開。
話音落下,梅香靜立不語,指間動作放得更輕。
窗外喧囂仿佛離得更遠了,遠到只剩下這一方鏡中的靜影,一張尚未畫完的妝,一曲尚未響起的琵琶,以及一位即將登臺卻心似空庭的女子。
那一刻,春色盈窗,香煙繚繞,而時間仿佛陷入了一種無聲的流動之中,停駐在這光與影交織的微茫里,陪著她一起沉默。
裴興奴語聲未盡,似有所感,緩緩偏過頭去。
妝臺的鏡面映出一片微光,將她眼角細小的動作悄然洇染入簾后的寂靜中。
那一側,霜姬正坐于另一張銅鏡前,姿態安然,眉目間不露波瀾。
她的發色極淡,近乎朝陽初融之銀,在昏黃燈影下泛出柔亮的光澤。
銀梳從她手中舉起,動作沉穩,一絲一縷地將額前微卷的發絲理順收攏,梳理之際無一聲響。
那些柔順卻帶有不羈性情的發絲,被她高高束起,露出一片光潔圓潤的額頭,仿佛冰湖初融,未見紋痕。
她的五官清峻,鼻梁挺直而秀削,眼窩略深,隱隱藏著異域的血脈。
那雙眼珠泛著淡淡的琉璃色,在昏光下映著銅鏡的古色,神情淡漠而不乏深意,仿佛一汪深潭,在靜默中自有其流轉與回聲。
她未開口,只是略微抬眼,隔鏡望向裴興奴。
那一眼并不帶情緒,甚至不帶情緒的影子,然則落在鏡中,卻似秋水寒潭,清冽之下,藏著一縷未曾消散的風。
她的手并未停歇,只見銀梳輕轉,發髻已成。
最后一根銀簪被她拈起,簪身厚重,簪首嵌有小巧玉珠,在指間輕旋一圈后,被她沉穩地插入鬢間。
那一下力道并不顯赫,卻使整枚簪釘入,如石投水,穩穩嵌入其間不動分毫。她的手背因這細微用力而微微隆起,青色的血管清晰浮現,在膚色之上宛如水中細流,緩緩蜿蜒,又悄然沉寂。
霜姬沒有轉身,也無言語,只余鏡中之影,在兩個女子之間靜靜流動。
銅鏡微涼,如冰心之面,映出一室幽光,也映出兩人間那未曾言明的距離,如同夜色之下,兩枝將放未放的梅,獨自吐香,各自無聲。
珠簾響動,聲如輕瀑瀉地,碎玉灑盤,驟然劃破室內的沉靜。
隨聲而至的,是一陣自池畔吹來的風,帶著初春水氣的寒意,將簾內幾縷燈煙吹得微微傾斜。
香氣在空氣中輕微晃動,似有花落,未曾落地便已化入虛無。
那一襲海棠紅的身影便在風中現出,公孫錦踏進室內,如一盞燈火忽然明起,她的裙擺層疊,質地輕柔而不失華美,仿佛開至極盛的花,一瓣一瓣從腳踝涌到胸前。
她步履輕捷,姿態不拘,聲音尚未出口,笑意已先浮上眉梢。那笑像春水泛波,蕩開簾內靜如止水的空氣。
“我的姐姐們,外頭可熱鬧得緊。”
她輕快開口,語音里藏著不盡的興致。
“我方才探了一眼,王尚書,那個滿頭白須的老爺子,眼睛都要釘在咱們臺柱子身上了。”
她的聲音清亮,帶著南地少有的濕潤與靈動,仿佛銀鈴撞在玉盤,輕巧而透徹。說話時眼波游移,似不經意,又似故意掠過每一人的臉。
她掃了一眼坐于鏡前的裴興奴,那眉目間如水般安靜的女子未有回應,指尖仍停在琴囊的絳帶處,仿佛未曾聽見。
再瞥霜姬,霜姬亦無動于色,只鏡中眼神微斂,如霧中遠山,既見又不見。
公孫錦的目光最終落在靠墻而坐的崔云韶身上。
那女子正對著一面小鏡,細細描繪唇色。唇脂如春櫻,漸次涂抹開來,顏色不濃,卻襯得膚色愈發清潤。
她動作極緩,指如蘭莖,捏著象牙小棒,專注地描摹,仿佛窗外喧嘩與簾內談笑都與她無關,只這薄薄一筆,是當下全部的心緒。
光線從簾縫間斜照而入,恰落在她唇角未合的那一瞬。
室內女子四人,或靜或動,神色各異。香氣浮動于絲帛之間,猶如一幅輕描淡寫的畫,在未完成時便已泄露其深意。
“云韶。”
公孫錦喚她,聲音輕柔如羽,卻帶著藏不住的笑意。
她湊近幾步,裙裾微動,帶起一縷沉香的尾氣,在屋中悠悠飄散。她身形纖巧,眉眼間卻滿是活潑之氣,猶如春水映柳,風吹便起波光。
“你瞧我這新合的口脂,可夠鮮艷?”
她轉過臉來,略仰起下巴,讓唇瓣在昏燈之下更顯明亮,像初綻的海棠花瓣,含著露水的濕潤與羞色。
她望向鏡前的崔云韶,眼中光采跳動。
“待會兒那位最愛聽你歌兒的那位小王爺,怕是又要拋來一對沉甸甸的赤金釧兒。”
語氣雖帶輕浮,卻不顯輕薄,仿佛她說的不是金釧,而是一場春日將開的雨,落下時不驚鳥雀,卻能讓整個池塘泛起漣漪。
她說到此處,眸中笑意已盛,忽地抬起手肘,輕輕碰了碰崔云韶的臂。
那一下極輕,仿佛水面上一葉初落的柳絮,未曾真觸,卻擾亂了鏡中女子的靜意。
崔云韶手中描唇的象牙棒稍稍一頓,眼波未動,只唇邊的笑意淡淡綻開來,并無答語。
她在鏡中看見公孫錦的影子,那抹紅影落在她肩側,如花影映雪,兩相映照。
光線似乎也因這一句玩笑而起了細微的變化,從銅鏡的邊緣緩緩鋪展,柔潤地拂過她額前微微散落的幾縷鬢發。
靜謐與笑聲,在這一刻交匯如潮退后的沙灘,留下一道淺淺的足跡,又即將被下一個浪頭抹平。
崔云韶未有回頭。
她靜靜坐著,仿佛世間一切聲響與喧鬧都隔著一層薄紗,只留她一人沉在鏡中。
銅鏡里的光線柔和,將她的眉眼細細收攏,描出一抹柔麗的側影。唇角微彎,彎得極輕,恰好停在得體與冷淡之間的寸隙,如夜雨未歇前的一滴燈火,既未熄,也未燃透。
她舉指輕輕摁了摁唇上初描的胭脂,指腹掠過唇瓣,動作極緩,卻帶著一種極其自持的優雅。
那胭脂色如桃未熟,微紅中含著水意,在她唇上輕輕暈開,仿佛春水初漲,不驚不擾,卻叫人移不開眼。
“錦兒若是如此貪戀熱鬧,”
她的聲音輕柔,語調卻極穩,仿佛一根撥動得恰好的絲弦,不疾不徐地響著,帶著天成的清越。
“不如我唱畢之后,便由你抱著琴上去,為他們奏上一曲《百鳥亂啼》。蝶起蜂落,想必比那絲竹還更合那些貴人們的趣。”
言語輕巧,不帶鋒芒,卻句句生香。
她微側了頭,眼波斜睨,輕輕掠過公孫錦的面龐。
那一眼如山泉潺潺,不帶寒意,卻含著一縷幾不可察的機巧。眼底清澈無瀾,如鏡中春月,似笑非笑,又似夢初醒前的微光,落在錦兒眼底時,已不知是調侃還是深意。
公孫錦怔了片刻,那笑意卻更盛了幾分,像一串輕盈的風鈴在檐下晃動,碰響了夜色中某處未眠的心緒。
屋中香氣仍在輕輕游走,簾影未動,光卻微微變了。兩人之間未再言語,然鏡中鏡外,已如水波漾過靜石,余韻不止。
梅香的指尖停住了。
最后一支銀簪輕巧地插入發髻,細小的米粒珍珠在光中微微顫動,仿佛夜露尚未干透的梨花,搖曳而靜默。
裴興奴眉間未動,只那垂落鬢側的一縷輕發,在步搖微響中抖出一線春水的清涼。
忽然,珠簾應聲而開。
不是一縷風,也非一陣香,而是一種近乎刺眼的氣味撲面而至,脂粉的濃烈摻著市井的急促與聰明,使原本寂靜的小室仿佛被人間的喧嘩猝然塞滿。
是裴媽媽進來了。
她的身形豐腴,臉上粉白如雪,笑意堆疊得幾近夸張。
她走路急促,錦緞衣料在她身上簌簌作響,仿佛春夜中驚起的一樹蟬翼。
她開口,聲音高揚而帶甜膩之氣:
“哎喲喂,我的四位菩薩,我的心肝寶貝,拾掇好了沒有?外頭的貴人老爺們,脖子都伸得像池邊的野鶴啦。”
她的目光犀利,眼中泛著銳芒,她掃過眾人,語氣忽又一轉:
“這可是太子欽點的春宴,教坊司的面子可全在你們身上了。”
她步近幾分,香氣更濃,幾乎遮蔽了室中初春的淡淡涼意。
“錦兒,不許太張揚,要顯得溫婉些。”
她看向公孫錦,語氣中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愛憐,又轉向云韶。
“氣息要穩,嗓子得拋得出去,叫曲江池那一岸都聽得見你唱的是《陽關》還是《長相思》。”
她的目光轉向霜姬時,略略頓了片刻。
霜姬坐姿如雪中寒梅,唇色不動,眼波清寒。
裴媽媽的眉心輕輕一蹙,語氣忽變:
“眼神,得活絡些。這張臉是給你擺著招魂的,不是供著守寡的。要媚,要像你心頭藏著一盞燈,照得人眼里都晃。”
霜姬未動,連一根睫毛也未抖,空氣仿佛凝結在她無言的平靜里。
裴媽媽“嘖”了一聲,似從棉絮中打出的火星,頓時熄滅,只好轉身,笑容重新翻上臉來,朝著裴興奴迎了過去。
“我的心頭肉啊,”
她語氣頓時柔得可以滴水,伸出手指,去撥裴興奴肩頭垂落的流蘇,仿佛那里藏著她命里的福。
“待會兒啊,指頭尖兒上可要添些情意,眼風里也得帶些蜜氣兒。”
她俯身更近,鼻息間滿是濃香,幾乎將人溺斃在脂粉中。
“下頭那些人啊,可都不是尋常來聽曲的,哪一個不是錢袋子里銅錢敲得脆響的?你呀,就稍稍一個眼神兒,輕飄飄地飛出去,叫人心里……一動,那銀子便跟著動了。”
話未說完,忽有一聲鑼響,自門外傳來,高亢如春雷擊地,震得屋中簾帳一顫。那聲音像是驟然破開的湖冰,將所有未出口的余語都凍在了唇邊。
鑼聲驟響,仿佛從云端墜落的一記霹靂,沉沉一擊,穿透錦障與帷幔,震得妝奩上的瓷瓶微微一顫,水粉香露之氣在空氣中蕩出一圈無聲的漣漪。室內所有人的氣息仿佛都被這聲震響收了回去,如夜鳥驚覺,羽翅未動,心已顫。
裴媽媽張著嘴,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她臉上的粉未落,神色卻像被風撕碎的簾子,滿是驚惶的破口。
片刻之后,她才回過神來,語調陡然變高,帶著幾近哭腔的急切:
“天爺……快些!都快些!”
她雙手亂揮,將四人紛紛往前催送,動作慌亂,卻又小心,仿佛推著的是瓷器,卻又怕錯過天命。
帷幕應勢而開。
那帷幕是厚重的錦緞所制,色如深櫻初綻,花紋層疊,如云卷云舒。在靜默中被兩側侍者緩緩拉起,仿佛不是布帛,而是一幅鋪陳數日才將色澤暈染齊整的畫卷。畫卷緩緩掀開,露出其后的萬象紅塵。
外頭的世界霎時涌入。
那是由錦繡、羅綺、玉石與珠翠堆砌起來的繁華,是盛世長安的半壁夢境。
香風如潮,龍涎香的溫熱最先撲鼻,其后是陳釀之氣,酒意微醺,再后,是脂粉與烤肉、桂花蜜與椒鹽禽脯混合而成的一種說不清的濃烈,仿佛人間最奢靡的氣息都在這一刻被喚醒,化為潮浪,撞入帷幕內。
人聲卻靜了。
原本鼎沸的喧囂,仿佛在帷幕撩起的一剎那,被無形之手攏住了喉嚨,只剩低低的喃語與壓抑的吞咽聲。
隨即,無數目光如雨后初霽的陽光,透亮卻帶著逼仄的熱度,從殿中四方斜斜投來。那目光中有審視,有探詢,有沉醉與懷疑,更有藏不住的渴求與占有之意。
四人緩步走出,如被牽引的影子,緩緩映入這成千上萬雙眼睛之中。
她們衣袂飄曳,發上珠翠微晃,每一步都輕若蟬翼,卻重如落鐘。
舞臺之上無聲,舞臺之下千念浮動,仿佛整個曲江池畔,都在等待她們啟唇、起袖,給予一個關于春日的答案。
那一刻,春光正好,而四人的身影,便是春光本身。
裴興奴下意識地吸入一口氣,那股混雜著錦繡華服氣息與汗水腥味的味道,仿佛一道無形的墻,倏地擠壓進她胸腔深處。
四人立于舞臺邊緣,垂首斂目,行步卻輕得如履云端。每一步都似踩在看不見的絹帛上,裙擺微微拂動著地面。她們緩緩邁向舞臺中央,在主位前停下,齊齊行了一拜。
裴興奴能感覺到那些目光仿佛化為尖針,一點點刺向她背脊,令人幾乎忘卻呼吸。遠處的喧囂熱鬧此刻退卻得仿佛來自另一座城,只有心跳聲在腦海中回響。
她邁步沿著臺階走到繡墩之前。那繡墩上鋪著團花錦墊,色彩宛如一朵朵含苞未放的牡丹,既富麗又含香。
裴興奴溫靜地坐下,動作不慌不忙,仿佛這一方小小的繡墩便能將她與世俗隔絕。一襲素羅輕紗垂落肩頭,袖口微動如柳絮拂水。
她雙手捧起琵琶,紫檀木的機身透出幽幽暗光,螺鈿點綴宛若滿天星辰。那副冰肌玉骨,與琵琶相映成趣,仿佛一幅未曾張揚的畫卷。
她并未急于撥弦,只讓右手指尖輕撫琴弦處,五根絲弦在指腹觸碰時發出低沉而近乎喑啞的嗡鳴,音色像緩緩落下的石子,撞擊平素幽靜的湖面,余音在空氣中蕩起一圈圈看不見的漣漪。
那漣漪一圈又一圈地擴散,仿佛輕輕敲開了世間的熱鬧與喧嘩。臺下瞬間陷入寂靜,除卻遠處柳枝隨風搖曳,便再無他聲。
一縷池畔微風從臺側掠過,卷起一縷絹帛飄動的聲音,如同輕嘆。
裴興奴坐定之后,她的神色愈加專注而平和。
燈光在她頸項處投下淺淺的影子,映得紫檀木琵琶更透出一股溫潤。她稍稍低頭,指尖輕撥,樂聲從指尖溢出,帶著初春的清寒與弦絲的柔暖,緩緩流淌。
那音符似從遠古傳來,又像是從心底最深處生出,直抵在場每一寸沉默的空氣。
終于,人群的呼吸也跟著她的音律緩緩松弛,只剩池邊新柳的沙沙聲,和夜色里無聲落下的幾瓣花影。
裴興奴低垂著目光,目光如水般柔和,只看得見自己指尖與絲弦的纏綿。
她的額頭在微茫燈影中泛出如凝珠般的光澤,那光澤不甚耀眼,卻仿佛月華初上,溫潤地映在絹帛與面龐之間。
春日的空氣中,微風從池畔柳梢滑過,帶著新柳的青氣和幾許未盡的花香,至此竟也為她按住了節拍。
突然之間,她十指在琵琶弦上悄然流動開來。
初時如細雪輕墜,指尖與絲線之間仿佛有一層水冰在融解。那些冰凌碎落,匯聚成涓涓細流,又在指下一瞬奪路奔涌。聲音從緩到急,如清泉破石而出,清晰而晶瑩,宛若寒秋楓葉壓碎溪流,再次匯成一池明凈。
這串音如雪花簌落,又如星星流轉,冷冽得似乎能將夜色中的微寒喚醒。音珠扣開春日的慵懶氣息,瞬時填滿了整個空間。
在這突如其來的旋律里,帷幕之外的富貴喧嘩都像被一層無形的霧氣淡淡遮蔽,聽者屏息,唇齒之間的低語也被音律一點點帶走,只剩下池畔楊柳隨風的沙沙與鵝黃新芽在燈光里微動。
她身如靜水,而樂聲卻如沸泉,卷起暗涌,直沖夜空,將所有繁華與虛妄在一瞬消解于指尖的漣漪之中。
琵琶聲如精靈般在指尖躍動,倏忽而過,宛若山澗一泓清流,細碎潺潺,滲入聽者心底,帶來沁入心脾的涼意。忽而音色忽冷忽溫,仿佛寒月悄悄傾瀉在密密竹林上,冰露滑落,薄荷般的清寂順著指尖蔓延,冷冷地打濕每一根頸項,直透骨髓。
她的指法在指尖微微顫動間忽然凝住,似有千絲萬縷的悱惻情思欲吐還休,輕輕纏繞在每一根琴弦上。那細碎的綿音時而如絮帶風,時而若綿雨輕落,緩緩浸入人體深處,層層堆疊成無法言說的柔情。
聽者雖不識音律究竟,卻能在這無聲之外的聽覺里察覺到一種幽微的顫動,心口處似乎有一團朦朧的火焰輕輕燃起,又在極短之時隨一縷琴鳴漸漸熄滅。
音流回轉,最終在無形之中凝聚成《鳳求凰》那闕千古絕唱的魂魄。
旋律似一只素羽鳳凰振翅欲飛,忽而緩緩盤旋,忽而俯沖掠過云巔,最后再度漫漫升空。
那飛翔的身影在聽者眼前隱約浮現,似曲折的云霞,似燈花初燃,一葦渡江之姿便隱沒在萬籟無聲的靜謐里。誰能言說其中曲盡承歡與悲愴的分寸,卻只見四周燈影如水,殘渚微明,新柳搖曳,似在夜色里與音符一同顫抖。
紙窗之外,月光輕灑池面,一瓣落花悄然沉入碧波,暗香與琴聲共融。此刻所有的富貴與喧囂仿佛已被隔絕在帷幕之外,只剩下這一闋如夢的樂魂,在時間之外緩緩流轉,帶著古今未了的情思悄然飄散。
裴興奴的睫毛輕輕顫動,緩緩合攏,那瞬間仿佛把世間萬籟都掩入沉默深處。
此刻的樂曲不再只是展現指法的巧妙,而是被賦予了生息的律動。每一個音符都如同月下孤鶴的清影,在寂靜中輕輕滑過;又似高山之巔,云海相望,遙不可及;亦如心底深處的苦痛,因得不到而愈發灼熱。種種情緒交織成一聲絕望的呼喚,宛若靈魂最深處的回音,無聲卻震撼人心。
她的面容皎潔如雪,卻幾乎隱匿于夜色,只有濃密的睫毛在微光下投下一抹不安的幽影。唯有那雙十指在琵琶弦上如風中勁草般跳動,有時輕輕捻攏,有時緩緩推拉,又忽而疾速輪拂,好似在與無形的對手展開一場生死搏斗,又像與虛空進行最熱烈的纏綿。
指尖所觸之處,弦聲忽起忽伏,時如斷續的嘆息,時似醉人的呢喃。
此時,她仿佛已將身軀置于一旁,魂靈脫離塵世的羈絆,完全融入那彌漫在曲江池畔春風中的孤絕與悲愴。
月色在水面盈盈蕩漾,柳枝隨風拂動,似乎也為她的琴音而輕嘆。
那一闕曲中帶著縷縷幽香,仿佛花影隨音符起舞,將在場所有人的呼吸都收進了這一曲無邊的蒼涼與執著。
最后一縷泛音依舊在空氣中輕顫,宛若脈搏最暗處的一聲微嘆,帶著初春池畔的余溫,緩緩漫開。
它如一片薄霧,穿過燈下的氤氳,順著暗夜的漣漪輕輕流逝,仿佛要與月色一同沉入水中,卻又在消散之際,帶起一絲無以名狀的哀怨與希冀。
那音色恍若夜鳥在林梢最后的一聲鳴囀,既決絕又憐惜,被春風拂過,終于化作虛無,只留下一片靜謐,連風聲也似乎在這一刻凝固。
池水在微光中悄然微漾,照見聽者心底深處那一抹輕輕的悸動,仿佛曾在星河之外,聽見過更遠的呼喚。
臺上余音方歇,臺下竟不見一絲喘息。四周如同陷入了一層薄霧,凡塵氣息被那不期而至的余韻輕輕卷走。
曲江池畔的水面似乎在這剎那間凝為一片無波的鏡子,不肯再泛起一絲波紋。
夜色下的荷影搖曳,卻也靜默如畫卷停格。燈光柔柔地灑在折扇與杯盞之上,卻被那無形的余音吸住,不再明滅。
片刻的寂靜,比寒冬之夜更顯漫長。
漆黑的帷幕似乎也被牽引得微微顫動,卻未發出半點聲響。眾人心中仿佛有一只無形的籠罩,將呼吸與思緒都壓得凝滯,如同在風中凝成一朵透明的冰花。
時間在這一息、兩息之間仿若停住,塵世煩囂皆隨那最后一縷音波消散。
忽而,一聲清亮的嘖掌劈開沉寂,如同春雷突然炸裂,使眾人從夢境中驚醒。掌聲跟隨著呼聲蜂擁而至,如春潮自江畔涌動,浩蕩地拍擊著每一寸胸膛。
掌聲之中,夾雜著無數壓抑已久的驚嘆與傾倒,一聲聲倒吸的冷氣如夜風拂面,驟然撲向每一張欣喜而激動的面容。
掌聲如山巒奔涌,從亭臺樓閣間回蕩開去,卷起朱墻金瓦上塵埃的舞動,猶如萬千玉石撞擊在銅鈸之上。
人們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恍若萬馬奔騰,又仿佛云海驟起。每一次鼓聲般的掌動,都讓曲江邊的荷花輕顫,似為這盛世之樂而傾心鼓掌。
此刻,整個長安仿佛化作一座巨大的空谷,將人間最熱烈的贊嘆化為不絕如縷的聲波,直抵天際。
掌聲與喝彩聲里,有的是貴客折扇輕晃發出的無聲訝意,有的是青樓歌妓掩口輕笑的嬌喘,有的是長安士子苦心追求的驚嘆。
人人面上皆含笑意,心底卻更有一股清涼與敬畏,仿佛在那驚濤駭浪之后,聽到了靈魂深處最柔軟的回響。
燈影下的殿柱,曲水邊的楊柳,皆在這聲海中微微顫動,宛若天地也在用自己的呼吸為這一刻而屏息凝神。
這一切喧嘩與狂喜,終將在夜色與花影間流散。唯余那最初的音律,仍在眾人心頭隱隱發亮,如同不滅的星塵,緩緩灑落在曲江微瀾之上,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