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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三十三章

城西,歸去來院。

月華初上,薄如輕紗,灑落在屋檐與階磚之間,仿佛在替這座曾經隱于塵世之外的幽院拭去白日的喧囂與塵痕。天井小小,四面低墻掩映,院中老梅一株,瘦骨嶙峋,虬枝蜿蜒似鐵。未開之蕊,早已透出一縷難以言喻的孤寒之意。那清氣,并非寒冷,卻似沉睡于時光深處的古意,在夜色中緩緩彌漫。

白樂天負手而立,身著素色葛衣,衣袂微揚,瘦削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極長。腳下的青石板泛著冷意,仿佛霜華初降。他未曾移動腳步,卻似沉入思緒的河流之中,整個人如老梅一般,靜極,瘦極,孤極。

院心的石案上,擱著一物,長而素,外以灰布包裹,其狀恍若橫琴,卻無弦。那布角隨風微顫,仿佛承載著一段未曾吐露的舊事,亦或某種難以割舍的命運。

月色如洗,靜得幾乎能聽見落梅未落之聲。

白樂天的目光落在那灰布之上,良久不動。他眼中并無悲喜,亦無怨憤,仿佛所有的情緒都被他以詩意煉盡,只余下一絲溫和、深遠,若舊夢輕拂。他緩緩俯身,手指輕撫布角,似在確認某種沉睡已久的溫度。

風過小院,吹動竹影斜斜。老梅枝上,一只夜鳥振翅而飛,掠過月色,留下一聲短促的清鳴,又被夜吞沒于無聲。

此刻的白樂天,宛如一幅卷起的水墨,色未潑全,意已入骨。他的喃喃低語,若有若無,仿佛對著夜色而語,又仿佛,是在說與那老梅聽:

“浮生萬象,不過夢回……長安舊雪,歸不得了。”

木門吱呀輕響,聲細如夜蟲低語,微風般拂過寂靜的院落。

裴興奴緩步而入,身著一襲洗得泛白的青藍布裙,質地粗樸,裙角微濕,似曾淌水穿林。

她的發髻并不繁復,只是松松挽起,以一枚青玉竹箸斜斜插定,幾縷烏絲垂落鬢邊,在月色中如墨跡潑灑。耳畔無飾,袖口微斂,整個人似是從一幅褪色的古卷中走來,輕柔而沉靜。

她目光在庭院一隅略作停留,便觸及那道清瘦如墨痕的背影。白樂天依舊站在老梅下,一動不動,仿佛已與那樹、那夜、那冷光融為一體。她的腳步在月階前輕輕一頓,眼中浮現出一瞬不易察覺的波瀾,隨即低眉,靜靜踏入庭中。

她未出聲,也無須言語。月色傾灑在她肩頭,照亮她眉間那道淡淡的哀色,如水墨輕染,欲言又止。她的臉龐并不年輕,卻在洗盡繁華之后呈現出一種近乎素陶的溫潤光澤。眉心微鎖,卻非愁緒,只是被歲月拂過留下的靜默痕跡。

白樂天仿若未覺,依舊望著遠方。風吹老梅,枝影拂他衣角,似舊夢回潮,也似從未醒來。

裴興奴靜立于他身后,不再靠近半步,只將雙手收于衣袖之中。她目光落在案上那布裹之物片刻,繼而望向天井月色,那清冷之中仿佛藏著前塵萬語,卻終究未言。

夜深如水,四下靜極,只有兩人間,那無聲的對望與沉思,在老梅未開的枝頭悄然延伸,仿佛春寒猶在,花事未啟。

“來了。”白樂天的聲音并不高,卻穿透夜色,如雨后檐下滴水,溫潤而不乏力量。他并未回首,只是靜靜地立于月下,語氣恍如舊日長安教坊中授徒時的低語,溫和中藏著不動聲色的沉穩。

月光斜照在他的側顏上,勾勒出清癯的輪廓,眉間的淡紋仿佛被風月刻下,眼角沉靜如秋水,卻藏著一層無法輕言的疲倦。那是一種穿過烽火、走過生死、又從人心深處悄然返來的疲倦,不同于勞苦,也不同于病弱,而是一種被世事輕輕拂過后的淡淡凋敝。

他緩緩轉身,衣袖微曳,像是將夜色也一并帶動。他向案幾走近,手指輕挑案上的布包,低聲道:“看看,可識得此物?”

話語落下時,布帛已悄然垂落,如秋水無聲地漫過礫石。

琴現。

琴身并不起眼。木色微暗,仿佛被歲月浸染,舊杉拼合之處略顯疏離,黑漆已失了初時的潤澤。那并不是世人所珍的寶材,也不見貴門所喜的朱紅與金彩,然而琴尾卻赫然焦黑一片,像是曾被烈焰吻過,傷痕尚新。

裂紋從焦痕之處蔓延,如一張靜默而張揚的蛛網,層層交錯,卻在每一處看似崩裂之處,皆有金絲蜿蜒綴合,玳瑁嵌入的紋理,如秋夜冷星嵌在深井之底,閃著近乎悲憫的光。

裴興奴靜靜凝望,那琴仿佛并不屬于今世,而是從火中走來,自灰燼里重塑之物。那焦尾的傷痕,那裂紋下尚能回響的暗音,使人想到失國之士、亡族之女,想到春水東流、梅花三弄,想到許多不敢言說的斷夢殘年。

她低聲道:“這是……師父贈予你的那張琴?”

白樂天點頭,未語,指尖輕輕撫過琴面,仿佛不敢用力,怕驚了其中沉睡多年的哀音。

“那年長安初雪,我得此琴于破院殘亭。彼時梁瓦皆凍,琴覆一層薄霜,似已無聲。師卻喚它焦尾。”他微微一頓,眼神落在琴身如裂冰的紋痕上,“焦而不毀,破而能鳴。”

他未說完,但話中沉郁早已彌漫開來。院中無風,老梅不動,一瓣未開的梅骨輕輕墜下,落在琴尾那焦黑一隅。

裴興奴依舊不語,只是慢慢走近,身影映在石階上,與那琴的裂痕融成一體。她知道,那琴不止是琴,是他心中被火焚過的往事,是記憶中未完的一闋清音,是一個時代微弱卻不肯息滅的余響。

月色正濃,烏漆之上,一線金絲冷光微閃,宛若將斷未斷的命脈,在夜色深處,緩緩回響。

裴興奴的指尖輕觸琴身,在一處螺鈿細嵌的裂縫之上微微停頓。那一瞬,仿佛有寒意從指腹沁入骨髓,不是冷,而是一種過于熟悉的感覺,如刀鋒掠過舊傷,未出血,卻喚起了深埋的痛。她的身體微微一顫,若蘆花被夜風輕拂。

琴身焦痕斑斑,裂紋交錯,仿佛也有呼吸,在沉默中,緩緩顫動著。她看著它,仿佛看見了自己。那不再完整的漆面下,藏著多少回響未盡的哀音;那些被金絲勉強綴連的斷痕里,埋著多少歲月的沉灰與血跡。

她仿佛聽見了什么。不是琴音,而是血液深處,有什么東西緩慢而又不可遏制地蘇醒了。

眼中澄澈的光忽然漲起一層薄霧,如江南初春欲雨未雨的空色,悄然漫上眸底。淚意未落,卻已使整個人仿佛濡濕了似的,連呼吸也染上了潮氣。那不是脆弱的哭泣,也不是尋常的感傷,而是一種被壓抑太久、終于在某個細微接觸中悄然裂開的悲慟。

琴上的裂紋,像極了她記憶深處的風雪之夜。那夜,她伏在燒盡的庭柱下,聽見族人骨裂聲與火舌翻涌之聲交織成不忍入夢的琴音;如今這琴就在眼前,舊傷未愈,她卻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少女。

她輕吸一口氣,試圖收回指尖,然而指腹卻像被琴面牢牢牽住,不肯分離。淚水在她眼中悄然盈起,一滴未落,便如月光里將碎未碎的冰。她未擦拭,也未移開目光。

只是站在那琴旁,低低垂首,沉默中似有萬言。沉默如鐘磬未敲,卻在心底響徹山川江河。

白樂天靜靜注視著她,并未出聲。他知這世間有一種哭,是連哭聲也不能承受的脆弱,是淚落之前的戰栗,是山盡水窮處,一枝梅悄然吐蕊。

琴仍無聲,然而風穿過庭中梅枝,帶來微微顫動的花骨幽香,仿佛是為這未彈之音,早早埋下的伏筆。

夜色愈深,淚水終于悄無聲息地滑落。

不是為琴,也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這世間所有曾被烈火燎身,卻依舊要在裂痕中重歸靜默的靈魂。

“焦痕處……金線相連。”白樂天低聲言語,如嘆如吟。他的指尖在琴面上輕輕游移,指腹所觸之處,那龜裂的漆紋仿佛在指下顫動,有若年深日久的舊夢,幽幽回響。琴身沉默如石,經年不語,卻藏著千回百折的沉痛。

他目光緩緩移向裴興奴。女子眉梢眼角盡是潮濕痕跡,淚珠未墜,微光氤氳。她眼中有碎玉之光,也有殘雪未融的涼意。

“琴弦俱在。”白樂天緩緩開口,嗓音溫和,卻有著無人可駁的沉定與愴然,“只余……半弦。”

話落如山石入深潭,四顧無聲,連風也在枝頭稍作停歇。夜色清寒,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他衣袖之上,仿佛一層積雪。他低頭凝視那琴上裂開的絲弦,指尖輕輕一按,尚有余音,微顫不絕。

“裂痕已鑄。”他續言,輕撫那一段被火灼過的焦尾,“金絲雖綴,終不能復初。可半弦之音,未必不美。”

他望進她的眼底,神色寧靜而深遠,如暮色中山影緩沉水面,“世人皆欲求完璧清音,不知殘損之處,方藏真聲。”

指尖停留于斷弦微光之上,他輕聲道:“崩裂之所,自有裂帛之音。若心能聽,雷鳴亦起。”

庭中一時寂靜,只有風過庭梅,枝影斑駁,落在青石之上,仿佛無人聽見的琴音,在夜里潛生。

裴興奴淚眼微顫,伸出右手,指尖輕抵那處焦痕。指下冰冷如鐵,卻又似燃過炭火,透出一縷奇異溫度。那漆面之裂,深深嵌入玳瑁與金絲,如同命運的掌紋,刻印在一具從未完整過的身體之上。她靜靜看著那裂紋,那曾被燒灼、碎裂、繼而被一雙執念之手縫合的舊傷,忽而覺得,它比任何完整的琴身更能承載人世間未竟之音。

焦痕即她,裂痕即她。半弦亦是她。

白樂天未動,月色正好,照得他鬢邊一縷銀絲清晰可見。他似在等待,亦似早已知曉,那裂帛之聲,終將響起。

“先生……”裴興奴終于開口,聲如微雨初臨,滴在夜色里,輕,卻不容忽視。她的嗓音帶著細碎沙啞,仿佛方才那場眼淚已從心底深處抽干了什么,剩下的只是余音與灰燼。

她目光落在琴上,指尖微顫,緩緩收回,猶如從炭火中抽離的殘雪。那觸碰不過短暫,卻仿佛已將深埋在血骨中的舊傷悄然喚醒。她低下頭,睫影顫動如風掠水面,片刻之后,才道:“這琴……太燙。”

語音輕而冷,像夜風中飄散的梅香,卻灼得人心不安。她看著那焦尾裂痕間微隱的金絲與螺鈿,忽而覺得它不是樂器,而是一道尚未結痂的傷口,一塊經年不熄的炭。

“它承不起……”她聲音更低了,如煙火落盡后的青灰殘燼,“一個……被污名浸透的琴師指尖。”

那不是推拒,不是自棄,而是一種從靈魂深處泛起的遲疑與痛楚,如同夜雪落入水中,一瞬便被熔化,卻冷意長存。

焦尾古琴,承載著一代文脈與清譽。它曾響于清廟高堂,亦曾沉于風雪書案,乃其師昔年贈予白樂天之物,琴中有歲月之紋,有風骨之痕。

可她呢?她曾在教坊之中,以妍笑迎人,戴著東園金鈿,手執青紗團扇,唱一腔離歌。她曾以這雙手在畫舫之上撥弦,斷弦時血灑南湖,污名自此貼骨入魂。

她垂眸望著自己雙手。指節纖細,骨中卻藏著舊日的顫抖與隱痛。手掌清冷,掌心紋路早已與那琴上的裂痕如出一轍。她不配觸碰這古琴,她這樣想著,指尖似仍殘留那一瞬灼熱。

這琴曾歸清風與明月,豈容她的脂粉與血污染上?她不敢說出這句,卻分明寫在她凝滯的眼神中。

白樂天靜靜聽著,一語不發。月光落在他素色衣袍上,薄薄一層,仿佛塵埃之雪。他的目光未移,從她指尖退卻的那刻起,便已看見了她眼底隱忍的顫抖,也看見了她以為藏得極好的、自厭與掙扎。

白樂天靜靜地望著她。

她眼中那驚濤駭浪一般翻涌的痛楚、倔強,與終歸沉寂后的冷淡與疏離,像極了暮秋湖心最后一枝尚未折斷的殘荷,在風雪初至前的短暫陽光下孤獨掙扎,既不肯低頭,又無可依傍。他的心中仿佛被冰刃一線一線剖開,疼意卻無法流出,只凝成一股鈍鈍的冷。

他記得,她曾在長安教坊后室的竹影深處,倚琴而坐。晨曦穿簾時,她不語,只反復調弦,指尖如蝶掠水。她對音之精微執著得近乎頑固,偶有泛音通透如鳴珠,便會抬眸嫣然一笑,猶如春雪初霽,一城花開。那時的她,是自由的,是燃著光的,仿佛琴與人心念相通,一呼一吸皆成妙韻。

如今,那光卻似被時世塵泥遮蔽,隱在層層薄冰之后,遙不可及。

“興奴。”白樂天喚她一聲,語氣極輕,仿若深山古寺暮鼓初鳴。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將心頭的千言萬語壓進喉底,才吐出平靜的句子,“琴非器物,心為其魂。音律清濁,不在塵泥。”

他說這話時,眼中無悲無怒,只有一種被長夜浸透之后的澄明。他伸出手,指尖拂過焦尾琴身斑駁的漆面,那些裂痕下金絲玳瑁閃著暗光,像流年縫合的舊夢。

“此琴,非為完璧,亦非為絕唱。”他輕聲道,語意如流水在石縫間緩緩而行。他看著她,不帶半分強求,卻字字沉如硯石,“它在,是為銘記不屈之魂。”

那一刻,他的聲音低沉微啞,像黃昏將盡前的鐘聲,被風吹過松林,隱隱而來。他看著她眼底那片多年無人敢觸的廢墟,仿佛一座塌陷的舊院,荒草沒徑,卻仍有炊煙余溫殘留。

“若你……”他頓了一瞬,呼吸輕顫,卻未移開目光,“若你當真厭棄俗塵羈絆,只盼此琴……”

他說到此處,話語幾不可聞,仿佛連風都不忍拂動,只聽得他以最溫柔的方式,將那最重的托付置于她掌心。

“他日山野林泉,清風流響,猶能……伴君清心。”

“清風流響……”她唇畔低念,輕得像落在庭前青苔上的一滴水。幾個字卻似靜夜里忽然撞入心湖的一束光,映得她心底過往種種盡數浮現,江州司馬的悲歌,潯陽舟頭的血濺斷弦,教坊中那一頁頁泣血殘譜,每一筆都浸染著不肯屈服的執念。

“不若清風……”

她心頭猛然一震。那是一種極深的悲愴,仿佛連根拔起的舊痛,化作無聲的潮水席卷上來,沖過她最后一片堅硬的心防。她下意識閉上雙眼,不愿讓他看見那剎那的崩塌。可淚,已不受控制。

晶瑩的淚珠一顆一顆,從她眼角滾落,在夜色與月光之間砸在琴面上。焦尾的烏漆,冰涼如昔,卻在那細小的水痕中泛出淡淡光澤,像是琴也為她哽咽。

她沒有哭出聲,淚落卻似雪化于火,燙得她胸口絞痛。

焦尾靜臥案上,裂痕交錯如命運之線,一如她碎裂而尚存溫度的靈魂。

而庭中依舊靜寂,老梅未開,月色未移。唯有那琴上的水痕,如夜雪無聲,在光影深處緩緩暈開。

“謝……先生……”她低聲開口,唇齒幾乎無法成句。那兩個字如枯葉輕飄,在夜色中跌落,沾滿塵土。

她緩緩俯身,身形仿佛被無形的風壓低,連背脊都微微顫抖。薄薄一襲藍衣,勾勒出她瘦削的肩骨,在清冷月色之下起伏不定。那不是冷,而是情緒在體內無聲地奔涌,如同暴雨積于深井,壓不出一聲,卻瀕臨崩裂。

她極力壓抑著悲聲,喉間如有朽木橫陳,發不出絲毫清晰的哭音。肩膀卻不受控制地一下一下抽動,像冬夜未熄的爐火,在沉默中掙扎跳躍。

她沒有接過琴,也未再觸碰它。

那焦尾古琴靜靜地橫陳于兩人之間,仿佛一段無法越過的山河歲月。琴身焦黑的裂痕,如同過往血淚凝成的溝壑,殘而不廢,沉默地講述著無法言說的苦難與等待。那裂痕里似藏著千萬個呼之欲出的音節,終未能奏響,只余斷音徘徊心底。

月光灑下,宛如液態的銀,緩緩流淌在她垂首的面龐與肩頸上。她的面容藏在影里,卻被月色勾出一圈極淡極靜的光暈,像雪落在未融的檐角。

那光,既冷且薄,卻也溫柔。

它落在她的衣角,落在她微顫的睫毛上,將那層倔強的盔甲覆上一層易碎的清輝。仿佛只要風再輕一絲,她就會碎成一地琉璃,隨風四散。

白樂天站在一旁,沒有再言語。

他只是望著她低垂的背影,那樣沉靜而卑微,如夜間河岸邊一株無人注目的蘭草,雖在寒風中瑟縮,卻仍默默吐露出不肯消散的余香。

琴與人之間,并無一語,卻勝千言。

風吹過庭前老梅,枝影斜斜地投在青石上,如同書未寫完的一頁。天上那一輪孤月依舊高懸,銀輝漫灑,仿佛也知人間隱痛,不敢擾動半分。

久而未動,庭中只余梅影靜搖,寒風如絮,吹不散一地沉默。

裴興奴終于抬起頭來,淚痕未干的臉龐在月色之下清冷如洗。她的眼中,不再有波濤翻涌,仿佛雨歇之后的空山,一切紛擾都已沉入泥土深處。

那雙眼望向白樂天,不似重逢,更近離別。她的唇角緩緩牽起一線微笑,極輕,極淡,如風中初綻的杏花,尚未盛開,便已帶著飄零的意味。

這笑中無怨無嗔,也無求無執,只有塵埃落定之后,一種不必再解釋的明凈。

“先生贈琴之意,興奴銘感五內。”她一字一頓,語聲清明,不疾不徐,如同溪水穿石。那聲音仿佛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是此刻天地間唯一仍在流轉的音節。她停了一瞬,目光穿過白樂天的身影,緩緩落向庭門外的夜色。霧靄沉沉,山川如墨,在月光中鋪展成無法回頭的路。

“裴興奴……早非昔年長安燈下撫曲之人。”她的眼神沉靜,如同早已窺盡風雪千山。語句間仿佛每個字都帶著剝離血肉的沉痛,卻沒有絲毫迷惘。

“琵琶弦斷之日,肉身雖存,魂魄已換。此焦尾清音,不當污我雙手。愿留之于清風高嶺之間,留與不曾沾染俗世之心。”

她后退一步,衣袂微動,似是將整個人從過往中抽離。旋即緩緩屈膝,一拜。那一拜極深,拜得如山如水,既非乞求,也非謝意,乃是訣別之禮,沉如千鈞。

“興奴此后,愿不再以弦音驚擾先生夢寐。”

她的聲音低下去,仿佛一滴水墜入井底,再無回響。

言罷,起身,不再停留。素衣青裙隨風曳動,步履如水,融入門后的幽暗。她的背影微微搖曳,卻無一絲遲疑,也未曾回首。

庭門緩緩掩上,世間再無聲響。唯有那庭前虬枝老梅,在風中輕輕搖曳,如一位久坐不語的老人,將所有未出口的叮嚀與痛惜,一并托付于無聲之夜。

焦尾古琴靜臥于案,琴面上淚痕未干,似是仍在輕輕顫動。裂痕如舊,金絲不語。白樂天佇立原地,清瘦的身影被月光一寸一寸刻入庭石之上,仿佛整個人已然石化,只余一雙眼,望向那扉后不再歸來的身影。

他的唇角微動,卻無言語。

月色無情,落在他鬢角,映出斑白。那一滴自眼底緩緩滑落的淚水,終于墜下。它未曾驚動夜色,也未濺起聲音,只是無聲地洇在焦尾琴身最深處的一道裂痕之上,在漆黑之中擴散成更深的一筆。

天地俱寂,琴聲不聞。夜,將悲憫藏入光影深處。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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