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沉入暮色之中,峰巒隱約如屏,青翠被層層煙靄吞沒,仿佛世間只剩下一片空靈與沉靜。
山巔偶有殘陽一縷,自云縫中斜照而下,灑在遠處的松林之上,金線般輕柔,似要將天地縫合,又如古人濡筆未盡的一筆,留有無盡余韻。
南湖沉靜無聲,水色深黯如潑墨未干的畫卷,映著天光最后一抹微光。偶有微風掠過,湖面蕩起細紋,碎金點點,如夜空殘星流散,又似故人臨別一瞥,絢爛而短促。湖畔垂柳低垂,枝葉被暮氣悄然染黯,仿佛千年未動,只為這一刻的幽寂守候。
一葉輕舟泊于岸邊,舟中無人,只留蓑衣橫陳,似有舊人方才離去,未帶走寒意,也未驚擾湖光與高山。岸邊石階濕滑,青苔覆其上,凝著暮色與歲月的靜默。
在這如夢如幻的光景中,連鳥鳴也止了,仿佛天地都已入禪,萬物俱寂,只余心中一縷淡愁,如水中漂浮的花影,欲言又止。
水草在淺灘邊低垂,隨著微波輕輕起伏,如垂老之人無聲的嘆息。岸石斑駁,青色沉郁,似從煙水中生出一般,細苔隱現,在暮色的洗禮下泛出溫潤之光。
石上少女垂髫及肩,不過二八光景,衣衫素樸,荊釵斜簪于鬢,仿佛山寺中不經世事的孩童,卻又有一份過于安靜的沉思。
她靜坐不動,身影蹁躚,卻仿佛與這片舊石、淺水、浮云早已相融。身前不是世人常見的琵琶,而是一架杉木所制的古琴,琴身微翹,邊角處有細小磕痕,漆色已退,余下的暗紋中似藏舊夢。琴如舊人,沉默中自有風霜回響。
少女纖手探出,指尖尚帶幾分孩童的圓潤,輕輕拂過琴弦,音未成曲,已如煙似霧。那是三兩清音,輕淺如初霜覆葉,無意驚心,卻穿透了水面上的霞光與遠山的沉寂。余音緩緩散入湖霧,仿佛要溶解在天光盡處的迷蒙之中。水鳥未驚,蒲草不動,天地一時竟無聲相和。
四野寂然,遠處隱約可見漁舟歸影,如墨痕一點,在蒼茫暮色中悠悠劃過。少女未曾抬首,眉目微斂,似在聆聽琴聲中那不為人知的低語。
風中有蘭香,是不知名的山花,亦或是舊時寺廟殘檀,浮動之間,令人心頭一緊。
這一刻,琴聲未盡,天光已暗。幽意綿綿,如夢似醒。世事紛紛,盡在這淺水一隅中悄然沉落。
琴聲初動時,如山澗初融的雪泉,清冽得幾近無情。那是春未至時的水音,仿佛從崖間石縫悄然流下,濯過青苔,拂過枯葉,不驚塵世,只自顧自地吟唱。
少女指尖微顫,玉指如春雪輕覆竹林,一觸即斷,旋即飛落。音色空靈,幾不可聞,卻在這寂寂暮色中,撩動了天地間一縷幽微的哀思,似有難以言說的孤傲潛伏其中,既清冷,又倨然。
曲勢漸緩,琴音隨暮靄而沉,仿佛是遠山深處一記山寺晚鐘,穿林越澗,緩緩灑落于廣闊水面。
那聲音并不洪亮,卻因其綿遠而顯出空茫的重量。音中仿佛隱隱可聞紙頁翻動,老尼以枯槁之指撥弄經卷,窗外松風帶雨,飄飄灑灑,如逝者的低語,又如雨落荒冢,驚不起草中一蟲。
正當琴聲欲沉未沉,陡然一記,似崖頂崩雪,裂帛橫空。激越之聲如金玉驟然相擊,又如冰封千里的寒河倏然崩裂,那是琴中怒濤最后的驚雷,似琵琶斷弦前的一擲孤絕。
少女身影不動,衣袂微振,琴音如潮,卷起歸鷺百啼,驚鴻一線,掠破暮云。
然狂瀾未平之際,一道清音自遠山霧壑中飄然而至,正是一支白玉長簫,其聲凜冽,寒意襲人,如古雪初照,幽月橫空。那簫聲既遠且近,仿佛出自山林深處,又似從幽夢之中緩緩響起。
它穿過長堤風柳,掠過殘照中微顫的湖心浮蓮,在水波之間徘徊旋繞,最后悄然纏于少女琴弦之上,繾綣難分。
簫音冷逸,如孤鶴霜天長唳,琴音幽哀,似閨閣無燈夜雨,而那斷裂琵琶之聲,雖已停息,卻于虛空中余響不絕,仿佛一縷游魂,在三更夢外仍不愿散去。三種樂音,各自為聲,又互相追逐,如雪中殘梅之香,如夜半殘燭之影,在這天地無聲的空茫中纏綿交匯。
風止水靜,天色愈昏。山嵐與琴簫共息,連鷺影也已歸林。唯余人心之中,那三重音色,猶在暮色深處悄悄回響,不散,亦不語。
風忽起,恍若自群山之外悄然吹來,未驚林葉,卻在湖面掀起細碎波光,如銀沙飛灑,點點斑斕。南湖深處,那一片久無人至、沉靜如夢的水域,在暮色沉落之際泛起一圈圈不動聲色的漣漪。水色深黯如墨,綠意被水中昏光暈染,仿佛潑墨殘卷,在波心悄然舒展。
漩渦不疾不徐,自湖心幽影之下緩緩蕩開,未有聲響,卻令人心神微顫。波光之間,水面忽爾扭曲,如夢中鏡影,澹澹浮動的倒影竟現出四道身形,既隱且現。素衣女子低眉淺笑,歌喉未啟,眉間卻藏著暮雨前的幽怨;雪色袂袖飛揚,一管玉簫靜臥于懷,眼神清寒如初霜,仿佛自千年孤峰走來;霓裳華服,羅帶曳地,身后一抹琵琶半掩面頰,唇邊無語,卻似舊曲未終;而那著緇衣者,身旁一盞青燈微晃,眼簾低垂,指間捻珠,誦經之聲不聞于耳,卻似滲入水氣與風聲之中,隨夜色沉入人心深處。
四影輕旋,隨琴與簫的回響在湖波之上緩緩而舞。光影交錯,水天不分,仿佛千年前的殘夢在今夜被不經意間喚回。她們的舞步既無聲息,亦無重量,卻每一轉身都似將湖水輕輕托起。
素袖卷云,衣帶當風,有如秋夜初涼時,女兒家在庭前鋪月的小宴中,執盞對酌,在桂香浮動中低聲細語,那些過早謝落的笑聲,如今只能從水波回映中看見一點影子。
緇衣的影子不知何時凌空緩升,衣袂輕展,如青煙般繚繞上升。月色從云隙傾瀉而下,照見她合掌而立,面容安定,仿佛不動塵世一絲悲喜。她口唇無動,然而天地間似有隱隱天歌回響,不來自人聲,卻從風中、從水底、從四方山影深處幽幽傳來,與琴聲和簫聲交疊如一。
湖水輕漾,那些清影亦漸次隱沒,仿佛原本就只屬于水中幻象。一切歸于寂靜,只余湖心一點點銀光碎影,隨波遠逝。唯有岸邊的舊葦,仍在風中輕搖,如為這場無名之舞輕輕送別,又似為逝去的某段歲月垂下滿湖惆悵。
水聲泠泠,似碎玉落盞,又似故人輕語,穿過湖面的清波,在夜色中悄然漫延。琴弦微顫,錚錚作響,如冰花開裂,又如遠山殘雪滴水初融,未至耳畔,已沁入心底。清光自高空垂落,灑滿湖面,波心如鏡,卻映不出凡塵一影,唯有天心月影,在水色之上緩緩鋪展,鋪向長堤盡頭無聲的蒼茫。
長堤靜立于湖光之畔,蒼翠早隱,只有青石碑默然挺立在風中,仿佛是古老山林中遺世獨存的魂魄。月光流過碑頂,冰冷石面泛起一層濕潤的銀輝,仿佛在沉默中悼念,亦似輕撫其上深刻的字跡。那“李公堤”三字遒勁蒼老,筆鋒之間隱約可見當年鑿石之人的堅決與敬畏,宛如一段沉默的舊歌,于無聲中昭示著一位早已湮沒于史頁之下的隱者。
碑后文字已殘,苔痕斑駁如淚,風雨多年拂蝕,字字深陷石骨,然仍可辨:“公為一州之堤,不止擋水,更守人心?!笔遄知q存,鐫刻之處仿佛滲著舊時墨跡,雖久遠如夢,卻沉靜如山。月色傾斜,光斑流轉如水,洇入每一個字的縫隙,仿佛那些筆劃已非石上所刻,而是鐫于夜色、寫入湖心,與湖中沉沉之水同生同滅。
夜風吹過,堤上楊柳低垂,葉影婆娑如祭,輕掃碑面,又像低聲誦讀。長堤無聲,而那座碑卻似從亙古而來,早已深植湖底,與堤同在,與水同眠。它不語,也不動,卻以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默,守著這一湖不散的精魂,守著千里之外或已無名的民生舊夢。
湖水在月下緩緩蕩漾,水面之光與碑面之影交纏不清,仿佛萬物皆在其下低頭沉思。此刻,天地俱寂,只那一碑猶在清光中獨立,如山中殘雪未融,亦如夜中殘夢未醒。它不為顯赫而立,只為守候而生,在這無盡煙水里,靜靜成為一個不會消逝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