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景明三年春。

連綿細雨已在京城徘徊七日，青石街道被沖刷得泛著冷光，宮墻下的青苔順著朱紅漆紋肆意攀爬。林府后院的海棠樹在雨霧中輕顫，粉色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案上，將案頭那封燙金請柬浸染出幾縷胭脂色。

林婉兮握著羊毫的指尖微微發顫，宣紙上“宮宴“二字墨跡未干便被雨水洇開。她望著廊外飄搖的雨幕，耳邊又響起母親晨起時的嘆息：“禮部侍郎之女參加春宴，本是榮耀之事......可如今后宮風云詭譎......“話音未落，父親便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震得滿室茶香都碎成了不安的漣漪。

銅鏡里，十六歲的少女著一身藕荷色襦裙，裙裾繡著金線勾勒的纏枝蓮紋。侍女巧兒正將一支珍珠步搖簪入她如云烏發，碎鉆流蘇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映得她眉間朱砂痣愈發嬌艷。“姑娘莫要憂心，“巧兒將鎏金手爐塞進她掌心，“聽說陛下最喜才女，您前日作的那首《雨中海棠》，連太傅都贊有靈秀之氣呢。“

暮色四合時，馬車碾過積水駛入宮門。林婉兮掀開鮫綃簾幔，望見太和殿飛檐上的鴟吻在暮色中若隱若現，檐角銅鈴在風中發出細碎聲響，恍若無數人的竊竊私語。她深吸一口氣，提著裙擺跨過一尺高的門檻，馥郁的龍涎香混著絲竹聲撲面而來。

殿內燭火搖曳，數十盞鎏金宮燈將漢白玉地磚照得亮如白晝。林婉兮低頭行至角落席位，余光瞥見滿殿珠翠：丞相之女蘇明玥著茜色云錦裙，腕間羊脂玉鐲在舉盞時叮咚作響；大將軍嫡女沈清瑤斜倚在繡墩上，腰間軟劍穗子隨著笑聲輕輕晃動。這些貴女們的目光偶爾掃過她，帶著打量與試探。

絲竹聲驟然拔高，殿門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林婉兮垂眸斂袖，聽見眾人齊刷刷起身，衣袂摩擦聲中，一道低沉醇厚的聲音響起：“平身。“她悄悄抬眼，正望見玄色蟒紋靴踏上臺階。明黃色龍袍下擺掃過蟠龍柱，十二旒冕旒在燭火中晃動，將帝王面容籠在一片朦朧光暈里。

蕭逸辰接過內侍遞來的琉璃盞，眼角余光不經意掃過角落。那抹淡粉身影宛如誤入凡塵的仙子，在滿殿姹紫嫣紅中格外清冽。他端著酒盞的手頓了頓，看著少女低頭抿酒時，頸間珍珠項鏈隨著吞咽動作輕輕起伏，恍惚間竟想起幼時在江南見過的白鷺，臨水而立，遺世獨立。

“聽聞林侍郎之女才貌出眾，不知可否為朕獻一曲？“話一出口，滿殿嘩然。蘇明玥捏著帕子的指尖泛白，沈清瑤挑眉看向角落。林婉兮握著袖中鮫帕起身，指尖還殘留著手爐的溫度。她行至殿中特設的檀木琴案前，瞥見琴面倒映出帝王幽深的眼眸。

指尖觸上冰弦的剎那，林婉兮忽然想起昨夜在閨中練習時，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響。《高山流水》的旋律潺潺流出，宮燈在琴弦上投下細碎光影，她漸漸忘記周遭目光，只專注于琴弦間流淌的山河日月。當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殿中時，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好！“蕭逸辰率先擊掌，冕旒隨著動作輕晃，“此曲既有高山巍峨之姿，又含流水婉轉之意，林姑娘當真是妙人。“他揮手示意內侍賜座，目光灼灼盯著少女泛紅的耳尖，“朕聽聞林姑娘前日所作《雨中海棠》，可有佳作讓朕一飽眼福？“

林婉兮接過宮女遞來的狼毫，素手在宣紙上疾書。墨香混著她身上的玉蘭香彌漫開來，蕭逸辰望著她垂眸書寫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影，忽覺滿殿春色都失了顏色。待墨跡干透，“雨濕胭脂淚，風搖翡翠枝。莫道紅顏薄，自有帝王癡“二十字躍然紙上。

“好個'自有帝王癡'！“丞相蘇文遠撫須笑道，“陛下，此詩暗藏對圣德的贊頌啊。“蕭逸辰嘴角勾起，目光卻未從林婉兮身上移開：“蘇愛卿所言極是。來人，賞！“隨著他一聲令下，金玉釵環、綾羅綢緞堆滿案幾。

夜色漸深，宮宴進入尾聲。林婉兮正要隨眾人告退，卻見皇帝身邊的貼身太監李德全疾步走來：“陛下有旨，宣林姑娘至御書房一敘。“殿內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蘇明玥手中的鎏金酒盞重重磕在案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穿過九曲回廊時，林婉兮望著漫天星斗，忽然想起幼時父親教她讀的史書。那些得寵的妃子，哪個不是在這紅墻綠瓦間耗盡了一生？御書房的燭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青石板上，李德全恭謹地推開雕花木門：“林姑娘請進，陛下已等候多時。“

檀香縈繞的室內，蕭逸辰正對著墻上的輿圖沉思。聽見腳步聲，他轉身時龍袍下擺帶起一陣風，案上的奏章嘩啦啦作響。“朕讓你受驚了。“他抬手示意林婉兮免禮，目光掃過她微微發白的指尖，“方才在殿中，看你似乎有些緊張？“

林婉兮福了福身：“陛下圣威，臣妾難免忐忑。“她望著帝王腰間明黃絲絳上的和田玉佩，忽然想起宮宴時他看自己的眼神，熾熱得仿佛能將人融化。

蕭逸辰踱步至她面前，龍涎香裹挾著體溫將她籠罩：“朕登基三載，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如你這般靈秀之人。“他抬手想要觸碰她的發絲，卻在半空頓住，“明日起，你便搬進蘭芙宮吧。朕會讓欽天監擇個吉日，正式冊封你為貴人。“

林婉兮心中一震，抬頭撞見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愛慕。窗外夜風穿堂而過，將燭火吹得明明滅滅，恍惚間，她仿佛看見自己的命運正沿著某個不可知的軌跡緩緩展開。

“臣妾謝陛下隆恩。“她屈膝行禮，額頭幾乎要貼上冰涼的地磚。蕭逸辰伸手將她扶起，指腹擦過她細膩的肌膚，低聲道：“往后在這宮中，有朕護著你。“

當林婉兮走出御書房時，月亮已攀上中天。她望著巍峨宮墻，想起父親臨別時的叮囑：“在宮中，萬事小心。“夜風卷起她的裙裾，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驚起棲在槐樹上的寒鴉，撲棱棱飛向更深的夜色。

此刻的她尚不知曉，自己的入宮，將在這看似平靜的后宮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而蕭逸辰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輕撫著案上她書寫的詩箋，嘴角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笑意。江山與美人，他從來都不愿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