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一個很大的房子里。
房子很舊,墻壁是那種褪了色的米黃色,偶爾能看到水漬留下的深色痕跡,像一道道凝固的淚痕。天花板很高,吊著樣式古舊的吊燈,大部分時候都不亮,只有幾盞壁燈散發著昏黃的光,勉強驅散一些角落的陰影。
房子里不止我一個人。
有姐姐,她總是穿著干凈的白裙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說話溫溫柔柔的,會給我講故事,會給我頭上別一個白色的簪花。也會在我想去門口的時候,輕輕拉住我的手,說:“外面風大,我們在屋里玩好不好?”
有老師,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手里總拿著一本書,聲音很有磁性,會教我認字,算算術。當我問起外面的世界時,他會放下書,認真地看著我,說:“外面的世界很復雜,你現在還太小,等你再長大一點,懂得更多了,自然就能出去了。”
有個哥哥,他總是笑瞇瞇的,穿著不太合身的舊衣服。他會給我講很多外面的趣事,比如公園里的長椅,街邊的糖畫,還有晚上亮晶晶的路燈。但每當我眼睛發亮,說要去看看時,他就會收起笑容,有點為難地說:“哎呀,現在不行,外面……外面有壞人呢,等哥哥把壞人趕跑了,就帶你去。”
除去以上,屋子里還有六個人,一個阿姨,五個小女孩,分別叫小何,小王,木木,小草,微微。他們都住在這所大房子的不同房間里,明天都會有一個人出門,其他人陪我一起留在房子里。他們有的沉默寡言,有的活潑好動,有的總是愁眉苦臉,有的則像永遠不知道煩惱。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告訴我,外面的世界很美好,藍天下有草地,有河流,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有……我的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是不是很想我?”我總是這樣問。
他們會露出各種各樣的表情,但最后都會點點頭,說:“是的,他們很想你。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為什么不是時候?”我不明白。
“因為……”他們會找各種理由,“因為你還沒準備好”,“因為外面現在不安全”,“因為我們還需要你在這里”。
我八歲了。至少,我覺得我應該八歲了。因為我記得,好像是從八歲那年開始,我就住在這里了。但之前的事情,一片空白,像被橡皮擦徹底擦干凈的紙。
這所房子,對我來說,是熟悉的,也是牢籠。
我聽著他們描述的美好,心里的渴望像野草一樣瘋長。我想去看看藍天,摸摸草地,感受一下他們說的“風”。我想知道,爸爸媽媽是不是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在外面等我。
可是,他們總是阻止我。一次又一次,用溫柔的、理性的、擔憂的方式,把我擋在那扇厚重的、緊閉的木門前。
門的那邊,就是外面。
我能感覺到,那扇門并不牢固,我的手放在上面,能感受到一絲微弱的、不屬于這所房子的氣息,冰冷而遙遠。
“為什么我不能出去?”我拍打著那扇門,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們都能出去,為什么我不能?我要出去!我要見爸爸媽媽!”
姐姐的手更緊了,老師的眼神更嚴肅了,那個笑瞇瞇的哥哥也不再笑了,只是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我看不懂的悲傷。
“不行,”他們說,“你不能出去。”
“為什么?!”我淚流滿面,“你們騙我!外面根本就不好!你們就是想把我關在這里!”
他們沉默了,過了許久,姐姐輕聲開口:“對不起…妹妹,但我們不會害你。”
不會害我?把我關在這個沒有陽光、沒有自由的地方,告訴我外面有多好,卻不讓我去?這難不成還能是為我好?
一股冰冷的恨意,開始在我心底滋生。
他們口口聲聲說為了我,卻剝奪了我看世界的權利,剝奪了我見父母的可能。如果外面真的那么好,為什么不讓我去?除非……他們在撒謊。或者,他們害怕我出去。
害怕什么?
害怕我發現真相?
還是……害怕我?
我看著他們,這些我一直依賴、信任的“家人”“朋友”,第一次覺得他們如此陌生和可怕。他們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藏著秘密,藏著阻止我出去的理由,而這些理由,一定和我失去的記憶有關。
我必須出去。無論如何。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就再也無法拔除。
我開始變得沉默,不再哭鬧,不再詢問。我假裝順從,假裝接受了他們的安排。我觀察他們,觀察這所房子,觀察那扇門。
我注意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有自己獨處的時間和方式。
機會,總是有的。
第一個目標,是那個總是笑瞇瞇的哥哥。他看起來最無害,也最容易接近。
那天,他又在給我講外面的街景,手指比劃著。我安靜地聽著,然后,趁他轉身去拿什么東西的時候,我拿起了旁邊桌上一個沉重的銅制鎮紙。
我的心跳得飛快,手心全是汗。但我沒有猶豫。
“哥哥,”我輕輕叫了一聲。
他轉過身,臉上還帶著笑容:“怎么了,小孩?”
我舉起了鎮紙,用盡全身力氣,砸向了他的頭。
“砰”的一聲悶響。
他的笑容凝固了,眼睛里充滿了震驚和……悲傷?他一句話也沒說,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我站在那里,手里還握著鎮紙,上面沾了一點……紅色的東西。我的身體在發抖,但心里卻有一種奇怪的、冰冷的興奮。
他消失了。
不是被抬走,而是像煙霧一樣,慢慢變淡,最后徹底不見了。連同他剛才坐過的椅子,他講過的故事,似乎都一起消失了。房間里只剩下我,和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他的舊衣服的味道。
沒有人發現。或者說,其他人似乎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依然在各自的角落里活動,只是少了一個“哥哥”。
我感到一陣輕松,又一陣恐懼。但出去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下一個是那個總是愁眉苦臉的阿姨,她總是說外面很危險,人心險惡。我趁她在窗邊發呆的時候,“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她驚呼一聲,撞碎了窗戶,然后也像哥哥一樣,消失在窗外的黑暗里。
接著是活潑好動的小何,她喜歡在走廊里跑來跑去。我在她常跑的路上放了一個陷阱,她摔倒了,然后就再也沒有站起來,身體漸漸透明,化作點點光斑消失了。其他四個也一樣,她們的體型都差不多,小小的,倒在門后連衣角都不會露出來。
我變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冷靜。
姐姐是最難的。她太溫柔了,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機會。在一個她給我講故事的夜晚,我用枕頭捂住了她的臉。她沒有掙扎,只是透過枕頭,傳來輕輕的嘆息,然后身體慢慢變輕,最后在我懷里消失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肥皂香味。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但我很快擦掉了。對不起,姐姐,但我必須出去。
老師是最后一個。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眼神里充滿了痛惜和無奈。
“你終究還是選擇了這條路。”他說。
“是你們逼我的。”我冷冷地說,“讓我出去。”
“出去之后,你會后悔的。”他看著我,“那不是你想象的世界。”
“那是我的事。”
我走向他,他沒有反抗。當我手里的東西落下時,他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像完成了一個長久的使命。他消失的時候,手里的書飄落在地,書頁散開,上面的字也漸漸模糊、消失。
房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空曠,死寂。
那些曾經充滿聲音和氣息的房間,現在都空蕩蕩的,落滿了灰塵。
我走到那扇緊閉的木門前,手放在冰冷的門把手上。
他們都不在了,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我了。
我深吸一口氣,轉動了門把手。
門,“吱呀”一聲,開了。
外面,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藍天白云,陽光燦爛,
而是一條狹窄、骯臟的小巷。
巷子兩邊是破舊的樓房,墻皮剝落,窗戶玻璃殘缺不全,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天空是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陽,只有幾縷污濁的云。
這就是……外面?
我愣住了,心里的渴望瞬間被巨大的疑惑和恐慌取代。這和他們描述的完全不一樣!草地呢?河流呢?亮晶晶的路燈呢?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小巷,來到一條更寬的馬路上。車輛稀少,而且大多破舊不堪。路邊的行人行色匆匆,臉上帶著麻木和疲憊,沒有人看我一眼。
我抓住一個看起來稍微和善一點的阿姨,問:“請問,這里是哪里?我……我想找我的爸爸媽媽。”
阿姨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甩開我的手:“神經病,別煩我。”
我又問了幾個人,得到的要么是不耐煩的驅趕,要么是警惕的躲避。
沒有人知道我的爸爸媽媽在哪里。
我像個游魂一樣在街上游蕩,看著眼前陌生而冰冷的世界,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他們為什么要騙我?還是說,他們描述的那個美好的世界,不在這里?
我憑著一種模糊的感覺,朝著記憶中(如果那能算記憶的話)家的方向走去。
越走,越覺得熟悉,又越覺得陌生。街道的輪廓似乎有點印象,但建筑都變得破舊不堪,很多地方都變了樣。
終于,我看到了那棟樓。
我家的樓。
它比周圍的建筑更加破敗,墻面上畫滿了涂鴉,窗戶很多都用木板釘死了。
我的頭有些疼。我顫抖著走上前,找到那個熟悉的單元門。門沒有鎖,一推就開了,里面散發著一股潮濕和霉味。
我爬上樓梯,樓梯扶手銹跡斑斑,踩上去吱呀作響。
來到我家的門前。
門上的油漆早已剝落,露出底下斑駁的木色。門牌號也歪歪扭扭的,幾乎看不清數字。
我抬起手,猶豫了很久,才輕輕敲了敲門。
沒有人回應。
我又敲了敲,更大聲了一些。
還是沒有聲音。
我試著轉動門把手,門竟然也沒有鎖,“咔噠”一聲就開了。
一股更加濃烈的灰塵和死寂的味道撲面而來。
屋里沒有開燈,光線昏暗。我摸索著找到開關,按了下去。燈沒有亮,看來早就停電了。
我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天光,走進屋里。
家具都還在,但都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像是沉睡了很久很久。墻上的照片框落滿了灰,我走過去,用手擦了擦玻璃。
照片上的人,是爸爸媽媽。
他們笑得很開心。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我,大概三四歲的樣子,被爸爸抱在懷里。
可是,照片上的爸爸媽媽,看起來……很年輕。和我想象中,或者說,和“他們”描述中,應該等待著我的、可能已經有些蒼老的父母形象,完全不同。
我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我走到客廳的角落,那里有一個舊報紙堆。我隨手拿起一張,上面的日期……
日期是很多年前的了。久到,遠遠超過了我“住在”那所房子里的時間。
我又翻找了幾張,日期越來越近,但內容卻越來越讓我心驚。
火災……意外……破產……負債……
最后,我找到了一張泛黃的剪報,上面有一個不大的新聞角落。
標題是:“本市一對夫婦因長期抑郁,于家中自殺身亡,留下未成年女兒下落不明。”
下面的照片,是我家這棟樓的外景。
而那對夫婦的名字……
是我的爸爸媽媽。
轟——
我的大腦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不可能……
他們怎么會……
不是說在等我嗎?不是說外面有美好的世界,有我的爸爸媽媽嗎?
那些描述,那些阻攔,那些“他們”……
“他們”是誰?
那所房子……是什么地方?
我跌坐在地上,周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
爸爸媽媽死了……家沒了……外面的世界,根本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我一直渴望的“自由”,竟然是這樣一副殘酷的模樣。
我被騙了……被“他們”騙了?還是說,我一直在騙我自己?
頭痛欲裂,無數破碎的畫面開始在腦海中閃現,快得讓我抓不住。
八歲那年……
河邊……姐姐托起我的身體推到岸邊,自己卻被水流裹挾著漂遠……我想去救她,卻只抓住了一片漂來的白色簪花……
學校里……老師摸著我的頭,說我很聰明,要堅強……可他后來因為什么離開了?
街角……那個得了癌癥的乞丐哥哥……我被人跟蹤,他突然出現,大聲說:“喲,小孩,你爸爸叫你回家吃飯呢,我們來玩個游戲,看誰先跑到那個路口!”然后他引開了那個人……后來聽說,他被人發現倒在巷子里……
還有……很多很多……爭吵,哭泣,絕望,大火……
原來……
原來那所房子,是我的心。
原來“他們”,是我自己。
是我為了逃避,為了保護自己,分裂出的不同人格。他們承載著我的創傷,我的記憶,我的恐懼,也替我保留著那一點點對“美好”的幻想和對“父母”的思念。
他們阻止我出去,不是因為外面不好,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外面的現實,我根本無法承受。
是我……是我為了所謂的“自由”,親手“殺死”了他們。
殺死了那些保護我、陪伴我、替我背負痛苦的“自己”。
現在,我出來了。
可我看到了什么?
是徹底的毀滅,是無法挽回的失去,是我根本無力面對的真相。
“呵呵……哈哈哈哈……”
我坐在冰冷的、滿是灰塵的地板上,開始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洶涌而出。
好冷……
好黑……
頭好痛……
我是誰?
我在哪里?
爸爸媽媽……你們在哪里?
外面……這是哪里?
好害怕……
我不想在這里……
我想回家……
回到那個……有姐姐,有老師,有哥哥,有很多人的房子里……
那里雖然像個牢籠,但至少……不這么冷,不這么空……
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黑暗越來越濃。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我仿佛又聽到了那些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帶著嘆息和無奈。
“你看,我就說吧……”
“回來吧……”
“我們……再陪你一會兒……”
然后,一切歸于寂靜。
一個新的“我”,在黑暗中,悄然誕生。
她忘了為什么會在這里,忘了那所房子,忘了“他們”,也忘了剛剛看到的殘酷現實。
她只知道,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心里空落落的。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陌生的、破敗的家,眼神茫然。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是不是……有什么美好的東西,在等著他?
一個小小的渴望,又開始在心底,小心翼翼地萌芽。
她的眼前出現了許多人,有姐姐,有老師,有哥哥,還有……一個帶著白色簪花的女孩。加上她自己,一共十一個。
而那扇曾經被她打開的門,在她身后,無聲地、緩緩地,再次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