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務(wù)室里死寂的沉默被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打破。班主任王老師推門進來,臉色依舊帶著未褪的憂慮,手里拿著手機。
“蘇晚醒了?”王老師看到床上睜著眼睛、臉色灰敗的蘇晚,稍微松了口氣,但看到她唇邊殘留的血跡和依舊虛弱不堪的樣子,眉頭又立刻鎖緊?!案杏X怎么樣?還難受嗎?”她快步走到床邊,語氣盡量放得柔和。
蘇晚艱難地搖了搖頭,目光卻下意識地瞟向還僵立在床邊的林硯,以及他手里那張刺眼的泛黃紙片。她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迅速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顫動。
林硯在王老師進來的瞬間,幾乎是觸電般將那張寫著“天煞孤星,廿載劫至”的紙片緊緊攥在手心,背到了身后。他臉上的驚駭和茫然還未完全散去,此刻又混雜了被撞破秘密般的僵硬和不自然。
王老師沒注意到兩人之間詭異的氣氛,她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蘇晚啊,你這身體……剛才醫(yī)生的話你也聽到了,必須靜養(yǎng),一點刺激都不能受。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你入學資料上留的緊急聯(lián)系人電話……”
“打不通?!蓖趵蠋煙o奈地放下手機,眉頭擰成了疙瘩,“一直提示是空號。你還有其他家人或者能照顧你的人嗎?”
蘇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聲音細若游絲,帶著一種認命般的蒼涼:“……沒有?!边@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巨石砸在林硯心上。沒有?那她之前說的“師父”呢?那個所謂深山里的“老中醫(yī)”呢?
王老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看著蘇晚這副隨時可能再次倒下的脆弱模樣,再看看旁邊臉色變幻不定、杵得像根木頭的林硯,一個無奈又帶著點強制性的念頭浮了上來。
“林硯!”王老師的聲音嚴肅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班主任權(quán)威。
林硯猛地回神,下意識挺直了背脊:“……王老師?”
“蘇晚同學現(xiàn)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王老師指了指病床上虛弱不堪的蘇晚,“她需要人照顧,至少得安全送回家休息?,F(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她的家人,你是她同桌,剛才……”她頓了頓,沒點破林硯就是“刺激源”,但意思不言而喻,“……于情于理,你都有責任!”
林硯的嘴唇動了動,想反駁,想說他根本不想管這個“神棍”的死活,想說她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活該……可目光觸及蘇晚蒼白灰敗的臉,唇邊刺目的血跡,還有剛才咳得撕心裂肺幾乎斷氣的樣子,那些刻薄的話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更讓他心驚的是,背后那張被他攥得發(fā)燙的紙片,像烙印一樣提醒著他那個可怕的秘密。
“你今天就負責把蘇晚安全送回家,看著她吃點東西,安頓好休息?!蓖趵蠋熣Z氣斬釘截鐵,“這是任務(wù)!高考沖刺階段,班級里不能再出任何亂子!明白嗎?”她盯著林硯,眼神里帶著壓力和要求。
“我……”林硯喉嚨發(fā)緊。他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尤其在他剛剛窺見那冰山一角的秘密之后。照顧她?看著她?這感覺比讓他做一百道最難的物理題還要別扭和……危險??赏趵蠋熌遣蝗葜靡傻哪抗?,還有蘇晚那副仿佛下一秒就會碎掉的樣子,讓他根本無法拒絕。
“……明白。”他最終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干澀。
“好。”王老師松了口氣,又轉(zhuǎn)向蘇晚,語氣溫和了些,“蘇晚,讓林硯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別想。身體要緊,知道嗎?”
蘇晚低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她放在被子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泄露著內(nèi)心的不安。讓林硯送她回家?那個剛剛發(fā)現(xiàn)她最大秘密、眼神里充滿了驚駭和審視的人?這簡直像一場煎熬。
王老師又叮囑了幾句,主要是對林硯說的,讓他務(wù)必小心,注意蘇晚的狀態(tài),有情況立刻打電話。然后,她帶著滿腹憂慮匆匆離開了醫(yī)務(wù)室,高三班主任的時間總是分秒必爭。
門關(guān)上了。
醫(yī)務(wù)室里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諝夥路鹉塘?,比之前更加沉重,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尷尬、緊張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恐懼。林硯依舊背著手,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復雜地落在蘇晚身上。蘇晚則偏著頭,看著窗外慘白的天空,側(cè)臉線條緊繃,嘴唇抿得死緊,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沉默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
“能走嗎?”最終還是林硯先開了口,聲音依舊干澀緊繃,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她蓋著的被子上。
蘇晚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想鼓起力氣,撐著床沿試圖坐起來。然而身體軟得厲害,手臂根本使不上力,剛抬起一點就脫力地倒了回去,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林硯眉頭緊鎖,看著她的掙扎,心中那點別扭和抗拒終究抵不過眼前這真實的虛弱。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俯下身。動作帶著明顯的僵硬和不情愿,但還是伸出了手臂。
“扶著我?!彼穆曇艉艿?,帶著命令式的生硬。
蘇晚的身體又是一僵。她看著伸到面前的那條屬于男生的、結(jié)實的手臂,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慢慢抬起自己冰冷顫抖的手,輕輕地、帶著試探性地搭了上去。指尖觸碰到他溫熱的手腕皮膚時,兩人都像是被細微的電流擊中,同時微微一顫。
林硯的手臂肌肉瞬間繃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指尖的冰涼和細微的顫抖,那觸感像冰,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脆弱。他用力穩(wěn)住手臂,提供支撐,另一只手則有些笨拙地掀開她身上的薄被。
蘇晚借著他的力量,咬著牙,一點點挪下床。雙腳觸地時,一陣虛浮的眩暈感襲來,她身體晃了晃,幾乎站不穩(wěn)。林硯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將她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攬了過來。隔著薄薄的校服,她身體的冰冷和單薄更加清晰地傳遞過來,像抱著一塊易碎的冰。
“慢點。”林硯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一點,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他幾乎是半扶半抱著她,讓她站穩(wěn)。
蘇晚低著頭,臉頰因為虛弱和這過于親密的接觸而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但很快又被灰敗取代。她努力想站直一點,不想過多依賴他的支撐,可身體的抗議讓她只能徒勞地依靠著他手臂的力量。
林硯撿起地上那個半舊的帆布書包,單肩挎上。書包很輕,里面似乎只有幾本書和那個裝著銅錢的小布袋。他又看了一眼被他隨手放在床頭柜上的白色藥瓶,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它抓起來塞進了自己校服口袋。冰涼的瓶身貼著皮膚。
“走吧?!彼吐曊f,手臂微微用力,支撐著蘇晚,以一種極其別扭又小心翼翼的姿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醫(yī)務(wù)室。
走廊的光線比醫(yī)務(wù)室亮一些,但蘇晚的臉色在日光燈下顯得更加慘白透明。她低著頭,任由林硯支撐著,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艱難。林硯不得不放慢自己的步伐,配合著她,手臂始終保持著穩(wěn)定的支撐力。
兩人沉默地走在空曠的走廊上。腳步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林硯能感覺到周圍若有似無的目光——其他班的學生、路過的老師,都好奇地看著這對姿勢怪異、氣氛凝重的組合。一個冷面孤僻的男生,半抱著一個虛弱蒼白、嘴角還帶著點未擦凈血跡的轉(zhuǎn)校生……這畫面充滿了故事感。
林硯感到一陣難堪,下意識地想拉開一點距離,可手臂剛松一點,蘇晚的身體就明顯地晃了一下。他立刻又收緊了手臂,將她更穩(wěn)地扶住。蘇晚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埋進自己的胸口。
好不容易挪到樓梯口,看著向下延伸的臺階,蘇晚眼中閃過一絲絕望。這對她此刻的身體來說,無異于天塹。
林硯也皺緊了眉頭。他沉默了幾秒,像是在做什么艱難的決定。然后,他松開了扶著蘇晚手臂的手。在蘇晚錯愕的目光中,他背對著她,在她面前半蹲了下來。
“上來?!彼穆曇魫瀽灥?,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別扭,耳根卻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絲可疑的紅暈。他寬闊的后背對著她,校服下的肩胛骨線條清晰。
蘇晚愣住了,看著眼前這個半蹲著的、帶著強烈疏離感卻又在此刻做出如此舉動的少年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喉嚨。她猶豫著,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帶著十二萬分的虛弱和謹慎,慢慢趴伏到了他的背上。
林硯的身體瞬間僵硬得像塊石頭!女孩身體的冰冷和那清苦的草藥味瞬間將他包裹。她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像一片羽毛,卻又真實地存在著。他深吸一口氣,手臂向后,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她的腿彎,猛地站了起來。
這個動作讓蘇晚低低驚呼了一聲,手臂下意識地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冰涼纖細的手臂貼在他溫熱的頸側(cè)皮膚上,帶來一陣奇異的戰(zhàn)栗。
林硯咬緊牙關(guān),努力忽略掉背上那陌生又冰冷的觸感,忽略掉頸側(cè)那冰涼的纏繞,忽略掉周圍可能存在的所有目光。他邁開腳步,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小心地走下樓梯。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穩(wěn),仿佛背上負著的是整個世界最脆弱易碎的珍寶。
蘇晚趴在他寬厚溫暖的背上,臉頰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感受到他背脊傳來的、屬于年輕生命的蓬勃熱度和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這溫暖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真實,幾乎要將她冰冷的身體和絕望的心都燙化了。她閉著眼,淚水無聲地浸濕了他肩頭一小塊布料。環(huán)著他脖子的手臂,不自覺地收得更緊了些。
林硯感受到了肩頭的濕意和頸間手臂的收緊。他腳步未停,只是托著她腿彎的手臂,無意識地收得更穩(wěn)了些。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腳步聲在樓梯間回蕩,還有彼此間那無法忽視的、沉重而復雜的心跳聲。那三枚銅錢,在林硯的口袋里,隨著他的步伐,隔著布料,輕輕磕碰著他緊繃的肌肉,發(fā)出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命運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