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汐尚不知曉,那柄引發風波的青龍劍,實則是灼夜所贈的禮物。
這日,灼夜神君難得地帶著一臉與身份不符的興奮,風風火火地闖進偏殿,熱情洋溢地邀請靈汐:“靈汐!三日后瑤池有場大宴,西王母慶賀圣果初成,天界有頭有臉的神仙都會去!熱鬧得很,你也一道去吧!悶在紫宸宮多沒意思!”
靈汐聞言,卻只是興趣缺缺地抬了抬眼皮。盛大宮宴?她已有整整百年未曾踏足那樣的場合了。并非天性不喜熱鬧,而是內心深處,對那種仙樂飄飄、觥籌交錯間暗藏審視與比較的氛圍,早已生出本能的疏離與倦怠。
更有一層難以言說的緣由,如鯁在喉。她雖已化為人形,但某些龍族的根本特征,并未完全褪去。那玲瓏小巧的鼻尖,細看之下線條仍帶著一絲屬于龍吻的獨特弧度;額角兩側,也并非真正的光滑,而是被一層極其精妙的幻形法術小心翼翼地覆蓋著——那里,本應有一對稚嫩卻象征身份的龍角悄然隆起。
維持這層偽裝法術,對她而言并非難事,卻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在的提醒。它能瞞過尋常仙侍,卻絕對逃不過真正大神通者的法眼。她清晰地記得,百年前最后一次赴宴,那些看似溫婉含笑、云鬢花顏的仙子們,目光掠過她時,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異樣探究,以及退席后,在玉樹瓊花掩映的回廊深處,飄來的、那些壓低了卻依舊刺耳的竊竊私語:
“瞧見了嗎?那位小龍女……鼻子……”
“噓!小聲點!角……好像也沒藏好呢……”
“龍族化形,到底還是差些火候……”
“畢竟是異類……”
那些細碎如針的議論,如同無形的荊棘,纏繞在她心頭百年,未曾真正消散。她不愿再踏入那樣的場合,不愿再成為仙神們眼中那個帶著“瑕疵”、需要被品評的“龍族異類”,更不愿耗費心力去維持那層脆弱的偽裝,只為迎合天界所謂的“完美”標準。
“不去?!膘`汐的聲音很淡,帶著一種近乎冷漠的疏離,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卷被冷落的天書圖譜,仿佛那上面無聊的花紋都比瑤池盛宴有趣百倍,“我對那些宴會沒興趣?!彼龑⒕芙^的理由說得輕描淡寫,卻將那份因自身“不完美”而生的驕傲與防備,深深藏在了平靜的表象之下。
灼夜見她拒絕得干脆,眼珠一轉,立刻拋出了更具分量的“誘餌”:“這次可不一樣!鶴童也會去,還有……瓊華仙子!”他刻意加重了后一個名字,目光緊緊鎖住靈汐,觀察她的反應。
這兩個名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靈汐心底激起了漣漪。
鶴童……瓊華仙子……
兩百年前的舊事倏然浮現眼前。那時的她,尚是一條未化形、野性難馴的小龍,行事全憑本能喜好。她曾覺得仙鶴童子頭頂那幾根飄逸的翎羽煞是好看,趁其不備,撲上去便拔!驚得鶴童滿瑤池撲騰著追她,場面一度雞飛狗跳。更荒唐的是,她見瓊華仙子身著七彩霓裳,裙袂飄飄如云霞,好奇之下竟伸出爪子去扯!只聽得“嘶啦”一聲脆響,仙子那華美的裙裾竟被她生生撕裂了大半!瓊華仙子當時羞憤欲絕,掩面而泣,自那以后,整整兩百余年深居簡出,再未出席過任何公開場合。
那時的她,懵懂無知,闖下大禍卻因未化人形、不通世事而未被重責。但這件事,如同一根隱秘的刺,隨著年歲增長、心智漸開,特別是經仲辛神君點撥之后,愈發清晰地扎在靈汐心上。
仲辛的話言猶在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靈汐,男女有別,此乃人倫之始。女仙的衣裙,如同護體之甲,亦是她尊嚴與體面所在。你那般莽撞撕扯,于她而言,無異于當眾受辱,其痛其羞,遠勝皮肉之苦。設身處地,你若如此,當如何自處?”
這番話,如同撥開迷霧的明燈,讓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瓊華仙子當日為何會那般悲憤絕望,理解了那份被當眾褫奪尊嚴的難堪與痛苦。自那以后,一個念頭便在她心底生根發芽:若有機會,定要向瓊華仙子鄭重致歉。
灼夜精準地捕捉到了靈汐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那是糅雜著追憶、懊悔與一絲堅定決心的光芒。他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
“你忘啦?”灼夜故意用輕松的語氣提起,“當年你可是拍著胸脯跟我保證,要是再見到瓊華仙子,一定好好跟人家道歉來著!這都過去兩百年了,再不去,人家仙子怕不是以為你把這事都忘干凈了?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他循循善誘,將“道歉”與“赴宴”巧妙地捆綁在一起。
靈汐沉默了。她低頭看著自己如今已能完美化形、收放自如的雙手。過去那個只憑本能行事的“小獸”似乎已遠去,但留下的遺憾,卻需要現在的她去彌補。赴宴的喧囂與可能的異樣目光固然令她抗拒,但壓在心頭兩百年的這份歉意,以及兌現承諾的責任感,此刻卻占據了上風。她需要一個了結。
“你說……鶴童也會去?”靈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平靜,只是復述著灼夜的話,但那微微上挑的尾音和眼底一閃而過的光芒,卻泄露了她并非隨口一問。
灼夜何等機靈,立刻捕捉到她語氣中的異樣,心中警鈴大作,猛地點頭如搗蒜:“是是是!他當然去!不過……”他趕緊往前湊了一步,試圖用自己擋住靈汐那帶著“不懷好意”的目光,緊張兮兮地壓低聲音,“小祖宗,你可不能再打他翎羽的主意了!上次你拔毛那事兒,害他回去抱著禿了一塊的腦袋哭了三天三夜!現在他只要遠遠瞧見你,那脖子上的毛都能瞬間炸起來,跟只受驚的錦雞似的!兩百年了都沒緩過勁兒來!”
他一邊說,一邊夸張地比劃著鶴童當年禿頂和炸毛的樣子。
靈汐看著灼夜那副如臨大敵、拼命護著鶴童毛的模樣,終于繃不住了。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剛才故意板著的臉瞬間冰消雪融,眼底的光芒也化作了清澈的笑意,還帶著一絲赧然。
“瞧把你嚇的!”她白了灼夜一眼,語氣帶著點嫌棄,又透著親昵,“誰稀罕他那幾根破毛了?”她頓了頓,那笑意漸漸沉淀下去,目光變得沉靜而認真,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輕而穩:“我……我是想著,瓊華仙子既然也去……那正是個好機會。”
她沒有再說下去。那句關于道歉的話,被她牢牢地鎖在了心底。她要去瑤池,不是為了拔毛,也不是為了熱鬧。她要去完成一件擱置了兩百年的心事——一件需要她親自面對瓊華仙子,用行動而非言語去化解的心事。道歉,不必宣之于口,卻必須落到實處。她的眼神里,那份認真取代了之前的狡黠和玩笑,無聲地宣告著她的意圖。至于如何做?她心中已有計較。灼夜看著她的神情,知道她主意已定,雖不知她具體要做什么,卻也明白,那絕不再是拔鶴毛那么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