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撕開云層的剎那，盛夏的熱浪裹挾著雨后泥土氣息撲面而來。隨著街角早餐店老板把碩大的蒸籠“嘩啦”掀開，白霧瞬間騰起，那麥香混著肉汁的咸香，瞬間在整條街道彌漫開來。

在這平凡盛夏的開端，珍珠鮮活的人生卻永遠定格在了那片蔚藍的深海。

深海溺亡前的畫面不斷在珍珠腦海中回閃：顧慎之冷漠的臉、大海翻涌的浪濤、逐漸消失的日光以及胸腔充斥著咸澀海水，嗆的她渾身顫抖生疼……這一切都成了她生命最后的注腳。

再睜眼時，珍珠已經置身于一間彌漫著檀木香的現代化的辦公室，辦公室不算太大，僅有一些簡單的辦公家具，胡桃木桌上胡亂堆著泛黃的卷宗，水晶骷髏在書架深處泛著幽光，珍珠抬頭看著書桌后面一幅牌匾，直到看見牌匾上龍飛鳳舞的“閻羅殿”三個鎏金大字，珍珠鼻腔里涌入海水的咸腥，她才確定這不是瀕死的幻覺。

“坐。”

簡單的話語驚得珍珠一顫。她從牌匾上挪下目光，只見不知何時，木桌前多了一位伏案少年，少年抬起頭，眉眼帶著清秀，卻在眼角眉梢凝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冷冽。他看了眼珍珠，沒有說話，只是用骨節分明的手指叩了叩身前桌面，示意她坐下。

少年的案頭攤開的正是她的人生履歷，墨跡未干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錄著她二十六年荒誕又破碎的人生。

“說吧，我是該下哪一層地獄，第十八層地獄嗎？”珍珠緩身坐在桌前，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整個人沒有惶恐只帶著一絲絲的疲勞。生前被親人狠心拋棄、被愛人推入深海，她已經累了，如今或許只有痛痛快快受刑，才能解脫。

少年聽罷抬眼看著她，黑曜石般的眼睛閃過一絲玩味：“你很想去十八層地獄嘛？為什么？”

“不知道，壞人不就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嘛？”珍珠想了想。

“那么你是壞人嘛？”少年看著珍珠，問，“很少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是壞人，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嘛？”

“大概率被人害死的，你不是最清楚？”珍珠問，“畢竟這是你們的工作吧……帥哥？”珍珠用鼻尖指了指正前方墻上的牌匾。

“工作時間請叫我職務。”少年臉上帶著些慍色，“叫我閻王爺。”

珍珠有些詫異，根據眼前這辦公環境以及這少年年紀，珍珠實在沒往從小記憶中那陰森威武的地府主人身上靠。

“額，閻王爺。”

少年指尖劃過履歷上“溺亡”二字，道：“非正常死亡者，有權申訴。”

申訴？珍珠冷笑一聲，她腦海中回憶起父母和她斷絕關系時的怒吼、朋友瘋狂拉扯她的咒罵以及與愛人由愛到恨最后殺死她的決絕，這些都像銀針般扎進她麻木的心里。

她輕笑出聲，道：“不必了。帶我去地獄，越底層越好，就十八層吧。”珍珠已經不在乎了，人都死了還能怎么樣，是跳起來詐尸打他，還是真化成厲鬼也不放過他？沒必要了，做鬼應該也挺辛苦的。

閻王爺有點詫異，但沒深究，只是疑惑地重復問一遍，“真奇怪，第一次碰見自己要求下地獄的，你真的想去第十八層嗎？”這一次他的眼光里閃著狡黠的光。

“嗯，走吧，帶我去看看。”

珍珠回復完便站起身，轉身就看見一個秀氣美麗的小姑娘早已站立在她身后，小姑娘攔著她的去路，塞給她一碗湯。

想來這就是孟婆和她的孟婆湯了。

“姐姐喝吧，喝了就能忘記前世痛苦哦。”孟婆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聲音甜美的說著話。

珍珠用舌尖點了點，苦味瞬間在舌苔炸裂開來。

“怎么這么苦？”她瞇著眼睛抿起嘴巴。

“姐姐有所不知，這湯是由一滴生淚、二錢老淚、三分苦淚、四杯悔淚、五寸相思淚、六盅病中淚、七尺別離淚，加上我們幽都彼岸花的汁液，再取忘川河的水熬七七四十九天。湯的口味會因人而異，上輩子人生百味皆在湯中。”孟婆細心解釋，可珍珠唯獨記下了最后一句。

人間百味盡在湯中。孟婆是在告訴她，因為她上輩子感受太多痛苦，所以這湯她喝起來才會犯苦。

珍珠內心苦笑，仰頭佯裝喝下一大口，再把碗掉在地上碎了。

在瓷碗墜地碎裂的脆響中，閻王爺舉起手臂在空中幻化出一張羊皮契約和一只筆，契約上每一個符文都隱隱閃著綠幽幽的光芒。

“你可要想清楚，落筆無悔。”閻王爺注視著珍珠語氣平緩。

“姐姐你要再考慮清楚，簽下就不能反悔哦。”孟婆甜聲提醒道。

珍珠笑了笑，“沒關系，我這一生就像一支被遺落的風箏，被線牽引，隨風漂蕩，最終墜落何處都沒有選擇余地，如今死了，也沒什么值得反悔的。”

說罷珍珠提筆落款。

契約在被簽下名字的一瞬間發出金色的亮光光，在空氣中慢慢消失。緊接著，一道強白光直射到她眼里，她下意識皺眉閉眼，抬手去擋。

原本空蕩蕩的腦袋里，響起了孟婆甜美的聲音：“歡迎宿主來到十八層地獄。本輪A區任務是：活過一年”。

“現在下十八層地獄，還要一整年都在刀山火海嘛？”珍珠內心疑問。似乎孟婆讀取到了她的想法，隨即解釋道：“十八層地獄現已經實現現代化、精細化管理，兼顧人文關懷，目前分為ABCD四大區域，宿主只需在每區按時達成目標順利通關，即可免去刀山火海之刑，四關全過將獲贈神秘大禮包。”

“如果失敗呢？就地處刑嗎？”珍珠有些后悔剛剛沒有仔細看契約了。

“倒也不是。”孟婆緩聲道：“只是如果失敗，該區域一切事物都會灰飛煙滅，系統將徹底清除區域記憶，包括你。”

“這還人性化管理……”珍珠心想，可她似乎沒有什么選擇的權利，十八層地獄還要進階升級，通關送好禮，不通關就地清除，這電腦游戲般的設定，想來必定是出自那位閻羅王的手筆。

“好了，請宿主做好準備，本輪你的身份是—丫鬟。”

白光如潮水般退去，珍珠皺著眉緩緩睜眼。印入眼簾的竟鵝黃色床幔垂落如霧，被風掀起時，懸在邊角的銅制風鈴叮咚作響，空氣中，桂花甜香的氣味混著藥草氣息代替海水的咸腥。珍珠轉動僵硬的脖頸打量四周——不遠處木質小方桌上還擱著半碗涼透的藥汁，靠墻的竹編大柜子，柜面上貼著成對的紙花。沒過一會，門外傳來人走動的腳步聲，以及被驅趕的雞鳴和犬吠。

這里竟是人間。

珍珠有些吃力的坐起身來看著周圍，很顯然，這個人間又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間，至少不是現代，也不像在演戲，因為這里可沒有導演沒有場務沒有跟妝師，更沒有攝像。

門“吱”一聲開了，門外進來了一個瘦小中年男子，看珍珠坐起身來男子可激動壞起來，急步走過來握著她的手說話。

珍珠頭還有點暈，聽不太真切，只聽了個大概，男子說珍珠從水里拖上來就一直高燒，已經昏迷數日，當真是鬼門關里走一遭，菩薩保佑，如今讓她福大命大活了下來。

說罷男子伸手探她額頭查看體溫，溫厚的大掌小心翼翼覆蓋在她額前，這份陌生的溫度卻讓她忽感心中一暖，在上一個人間，大家都盼著她死，爸媽盼著她早點死，朋友盼著她早點死，她的愛人顧慎之確實也讓她早點死了。

現如今珍珠一睜開眼，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卻拉著她的手，因為她活著而不停念著“多虧菩薩保佑，我家丫頭福大命大！”

珍珠隨口編了一個借口，說自己確實燒糊涂了，失憶了。多好的借口，人活著，不記得了，什么都可以重新開始。

反正演戲是珍珠家常便飯，信手拈來的事情。

在男子心疼的神情和接下來寬慰的言語里，珍珠大概了解了自己目前所處的環境。

閻王爺的這個地獄A區，設定在了唐懿宗時期，而珍珠的身份是長安城里一個御史臺御史大夫晁溫家庶出小姐的，近身丫鬟。

當珍珠從男子寬慰中拼湊出自己“晁府丫鬟”的事實時，她還是有點想不明白，既然能選，閻王爺為什么不把她擱在唐玄宗時期，說不定她還能有幸目睹四大美人之一的楊貴妃的真容?再細細想來，怕是她一開始得罪了閻王爺，閻王爺連個官家小姐的身份都不愿意不給她。

珍珠暗自后悔方才與閻王爺的契約簽的過于草率，可如今也別無他法，畢竟當初是她自己選擇的十八層地獄。她抬起手臂，看著那若隱若現的契約紋路陷入沉思。

現如今只能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她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如今進了這地獄，反倒是要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