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里又上了一批新的設備,修理工小王正在工廠宿舍的床上研究著設備圖紙。三天前還嶄新的設備圖紙此刻已被他翻得千瘡百孔,亂糟糟的,上面的圖畫和字已經完全模糊一片,看不清楚。三天前還神清氣爽,精神頭兒十足的小王現在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變了一副模樣。他的頭發亂糟糟的,油膩膩地趴在他的額頭上,還隱隱約約有一種食物腐敗的難聞味道,他的臉頰,下巴甚至脖子已經黑黢黢地長滿了絡腮胡子,他的牙齒焦黃,嘴里還有一股難聞甚至是刺鼻的味道,視力也在這短短的三天之內發生了明顯的衰退,原來他可以在工廠民兵射擊打靶中五十米外用步槍打中吊在空中的硬幣,現在他估計就是放一個西瓜他也打不中了。
三天前,他受廠長委托研究這套新設備的圖紙時,廠長特意叮囑他一定要徹底吃透這批從國外進口來的最新設備的圖紙,完成國家交給他們的攻堅克難的艱巨任務。小王是去年年底被分配到這家工廠的,進廠的第一天,廠里開迎新大會,廠長在臺上做迎新動員,小王就和他們一起來的幾個大學生在臺底下嘰嘰咕咕,對廠長的穿著打扮評頭論足。期間,他還和廠長發生了好多次的對視,每次對視,廠長都會用他那老鷹般銳利的眼光直視小王的眼睛,看的小王內心膽怯怯的,可是每次對視,廠長都會用一個善意的微笑作為結束,小王則吐吐舌頭作為回應,動員大會開完,小王的嘴里干渴得像撒哈拉沙漠一樣。
開完迎新動員大會之后,廠長特意點名要小王留下,單獨和他談話。這次廠里一共新招了十多個年輕人,可偏偏廠長唯獨把小王留下,這讓小王的心里感到了異常的忐忑,他覺得這對他來說既是一次機遇,又是一次挑戰,他得好好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談話的地點是在廠長那間破舊的辦公室。打開房門的一瞬間,一股鐵銹混合著塑料燒焦的味道迎面而來,廠長的辦公室很亂,大大小小,不同規格的各式圖紙鋪滿了這間不大的的辦公室,沙發上,辦公桌上,地上全都是圖紙,甚至墻紙和房頂上都被糊滿了圖紙。
“廠長真是以廠為家啊。”小王由衷地贊嘆道。
“我這么做難道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嗎?”廠長看著小王的眼睛嚴肅地問道。
廠長的話讓小王感到了一絲意外,廠長這么說的確有道理,這讓小王想起了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也是一家工廠的工人,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把家里的各個角落都鋪滿了各式各樣的圖紙,甚至墻上和屋頂都貼滿了圖紙,就像現在廠長的辦公室一樣,難道廠長和他父親有些什么聯系嗎?他們之間有著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呢?廠長在動員大會上時不時地看他的眼睛是在向他暗示著什么嗎?這里面是不是暗含著廠長和他父親的關系?這些問題瞬間占滿了小王的腦子。
“有些事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小王,你是聰明人,很多東西不用我說你應該明白吧。”廠長依舊用嚴肅的口吻對小王說道。
“我知道了,廠長,是不是我父親向您提及了什么?”小王有些怯生生地問道。
“你父親的問題我會稍后和你再談的,現在只談我們之間的事情。你對工廠的現狀有什么看法呢?”廠長的語氣稍稍緩和了下來。
“我剛剛來到廠里,對廠里的情況還不太了解。”小王猶豫地說道。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嘛,我現在就是需要你們這些外人的看法。”廠長說著。
外人?難道廠長一直把我們這些新來的當成外人來看待,難道我們在他眼里只是外人嗎?還是只有我一個在這批剛分配來的大學生中被廠長當成外人來看待?為什么廠長會這樣對他區別對待?小王的心里開始七上八下地不安起來。
“不要在意某一個字眼兒,想得太多是很勞神的,隨便說說就好。”廠長的態度變得和藹了起來。
“廠里的環境和待遇都挺好的,人也很好,領導對我們也很關心。”小王哇啦哇啦說了一大堆,都是一些場面上的漂亮話,專門為了讓聽到的人開心的。他父親總是教育他做人要圓滑,對外要成熟世故,對自己則要狠下心來,努力鉆研,他父親在這方面就做得很好,以至于在退休的時候受到了廠里上下的一致好評,還給他發了優秀退休員工的獎狀,現在還掛在他家里的墻上,每天小王都能看見這張獎狀,也是對他的一種鞭策。
“不要總是想著獎狀的事兒,你難道就沒有聽到過工人們背后對你父親的議論嗎?難道他現在還活在自我陶醉的虛幻之中嗎?”廠長的語氣又變得嚴厲了起來。
“他們對我父親有什么樣的評價?”小王有些不安地問道。
“你父親沒有和你說嗎?難道他只和你講一些漂亮話嗎?人啊,都是這樣,只講好的一面,卻把不好的一面隱藏起來,親生父子又如何呢。”廠長嘆了一口氣。
從廠長的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小王就像丟了魂兒一樣六神無主,渾渾噩噩的。他已經完全忘了廠長在辦公室里和他說了些什么,不論是鼓勵的話還是批評的話,他都忘得一干二凈了,他只記得廠長關于他父親的那些描述。難道廠長是在借他父親的例子向他暗示什么嗎?他需要從他父親的身上汲取什么教訓嗎?還是他應該效仿他父親的樣子做一個里外不一的人呢?
新來的大學生都熱火朝天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了,可是唯獨小王卻整天魂不守舍的,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就是因為那天和廠長的對話他才變成這個樣子的,所以他一直想找廠長問問清楚,把話挑明。可是這些天他卻很少看見廠長的影子,即使偶爾能碰到,廠長也總是躲著他的樣子似的,這讓小王更加苦惱了。
這事情一定和我父親有關系,問問他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嗎?何苦這樣整天折磨自己呢,自己想不明白還弄得心思都不在工作上,生活也變得一團糟。小王下定決心,決定今晚就回家問問父親。
小王的家和他工作的工廠在同一座城市,只不過一個在最東邊,一個在最西邊,小王需要倒五趟公交車才能到達離家三公里之外的地方,這已經是公交車可以到達的最近的地方了。
小王從工廠門口上了第一趟公交車,公交車的售票員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姐,化著妝,燙著時髦的卷發。大姐的嗓門很洪亮,就像安了擴音器一樣。
“都別擠,都別擠,前門上車,后門下車,上車請買票,一元一張,都過來買票,逃票死全家。”
聽到這話,坐在駕駛室的司機,一個戴著墨鏡,斯斯文文的小伙子附和道。
“不光死全家,祖宗十八代都不放過。”
小王趕緊買了票,可是買票的時候,賣票大姐卻用一種嘲諷的眼神看著他,鼻子里還哼著氣兒,好像想對他說些什么。小王坐在了賣票大姐后面的一張座位上,可是賣票大姐總是時不時地回頭看看他,然后就突然把頭扭回去了,難道這大姐已經猜出了她的心思?小王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