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的凍土(續(xù))
二栓子的出走,在村里激起的恐慌浪潮并未真正平息,反而隨著時間推移,發(fā)酵出更為復(fù)雜微妙的氣味。他那張“出去看看”的字條,像一枚滾燙的烙鐵,燙在每一個聽聞此事的人心上。老支書李守田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脊梁骨,終日沉默寡言,背駝得更厲害了。他不再提著鐵鍬巡視田埂,更多時候是坐在自家門檻上,旱煙鍋子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通往山外的土路方向。村里彌漫著一種壓抑的安靜,連村頭巷尾慣常的閑言碎語都少了許多,仿佛空氣里飄著看不見的灰燼,吸一口都嗆得慌。
一個月后,這種死寂被一封輾轉(zhuǎn)而來的信打破了。信皮皺巴巴,沾著不知哪座城市的灰塵和油漬,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村名和“李守田支書收”。信是二栓子寄來的。
生產(chǎn)隊辦公室里再次擠滿了人,比當(dāng)初看電視時更甚,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老支書捏著那薄薄的信紙,手指竟微微顫抖。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栓子……來信了。”眾人屏息,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翕動的嘴唇上。
他念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艱難地?fù)赋鰜恚?/p>
“……支書叔,村里老少安好?我已到南邊鵬城……這里樓高得像要戳破天,路上跑的鐵殼子(汽車)比咱村夏夜的蚊子還多……我在一個叫‘廠’的地方干活,機(jī)器轟隆隆響,一天要干足十一個時辰……工錢……工錢比咱一年到頭在地里刨食強(qiáng)些……就是累,睡大通鋪,幾十號人擠一間屋,汗臭腳臭熏得慌……吃的米飯,菜里偶爾能見到油星和肉末……這里人說話像打機(jī)關(guān)槍,聽不懂……有工友夜里出去,被搶了,挨了打……我想家,想娘做的糊糊……可我……不后悔。支書叔,外頭的天,真大……”
信很短,念完了。辦公室里死一般寂靜。二栓子描述的那個“廠”,那個“機(jī)器轟隆隆響”、“幾十號人擠一間屋”、“工錢強(qiáng)些”的地方,像一個光怪陸離又充滿荊棘的異世界圖景,粗暴地塞進(jìn)了每個人的腦子。有人倒吸涼氣,有人低聲嘀咕“造孽啊”,二栓子的寡母早已泣不成聲,捶打著胸口:“我的兒啊,遭大罪了……”
老支書李守田捏著信紙,久久沒有放下。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劇烈地抽搐著。信里描述的艱辛遠(yuǎn)超他的想象,可那句“不后悔”和“外頭的天,真大”,又像燒紅的針,狠狠刺了他一下。他猛地將信紙拍在破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喉嚨里滾出一句嘶啞的咆哮:“都聽見了?!這就是出去的下場!人不人,鬼不鬼!守著老祖宗的地,餓不死凍不著!都給我安生點!”
咆哮聲在土屋里回蕩,帶著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絕望。沒人應(yīng)聲,只有壓抑的呼吸和低低的啜泣。然而,那封信的內(nèi)容,連同老支書失控的咆哮,卻像投入深潭的第二塊巨石,在看似恢復(fù)平靜的水面下,激起了更深、更洶涌的暗流。
二栓子的信,成了村里年輕人私下里傳閱的“禁書”。那幾頁薄紙被無數(shù)雙帶著汗?jié)n和泥土的手小心地摩挲、傳遞。信紙上“樓高得像要戳破天”、“工錢比地里刨食強(qiáng)些”、“外頭的天真大”這些字眼,被反復(fù)咀嚼、揣摩,在閉塞的心田里投下越來越清晰的倒影。一種隱秘的騷動在年輕的血脈里奔涌,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加速的水流。連老支書家那個一向最“老實本分”的小兒子拴柱,干活時也常常望著遠(yuǎn)處山梁發(fā)呆,鋤頭落下的節(jié)奏變得心不在焉。
電視機(jī)的魔力并未因風(fēng)波而稍減。那扇小小的窗口,成了死水微瀾的村莊里唯一翻涌的活泉。每到夜晚,生產(chǎn)隊辦公室依舊人頭攢動。只是氣氛悄然變化,少了些最初純粹的驚奇狂歡,多了幾分沉甸甸的思索和壓抑的渴望。屏幕上的光影,不再僅僅是虛幻的故事,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自身處境的逼仄,也折射著外面那個龐大、陌生又充滿致命誘惑的世界。
沖突并未消失,只是變得更加微妙,更加深入骨髓。
當(dāng)電視里播放《血疑》,山口百惠飾演的幸子身患絕癥,與光夫的愛情凄美動人。屏幕下,村里的姑娘媳婦們早已哭成一片,手帕、衣襟都濕透了。坐在角落里的老支書李守田,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終于忍不住,用旱煙桿重重敲了敲瘸腿長凳的凳面,聲音不大,卻異常刺耳:“哭啥!嚎啥!都是假的!編出來騙人眼淚的!咱莊戶人家,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情啊愛的,能當(dāng)飯吃?能擋風(fēng)寒?瞎胡鬧!”
他身旁的老伴兒,正撩起衣襟抹眼淚,聞言猛地抬頭,平日里溫順的眼神此刻竟帶著從未有過的激烈反駁:“假的?老頭子你心是石頭做的?人家姑娘都要沒了!那情意,比金子還真!咱村秀云……”她話沒說完,被老支書一聲更重的咳嗽打斷,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眼淚流得更兇。老支書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終究沒再吭聲,只是把旱煙吸得滋滋作響,煙霧繚繞著他晦暗不明的臉。老伴兒那無聲的淚水和那句未盡的“秀云”,比任何頂撞都更有力地沖擊著他堅守了一生的堡壘。
又一夜,《上海灘》風(fēng)靡。許文強(qiáng)的黑風(fēng)衣、白圍巾,馮程程的溫婉美麗,成了年輕后生和姑娘們心中隱秘的圖騰。村里唯一念過初中的春生,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舊毛巾,學(xué)著許文強(qiáng)的樣子,煞有介事地圍在脖子上,走路時故意微微聳著肩。這舉動在田間地頭引來一陣哄笑。
“喲,春生,扮許文強(qiáng)哪?你那毛巾是擦腳布吧?”有人打趣。
“去去去!懂啥!這叫派頭!”春生臉漲得通紅,梗著脖子反駁,手指卻不自覺地捻著那粗糙的毛巾邊角,眼神瞟向遠(yuǎn)處,帶著一絲窘迫又執(zhí)拗的向往。這笨拙的模仿,成了沉悶勞作中短暫的調(diào)劑,笑聲過后,年輕人心底那份對外面世界的朦朧想象,卻因這“派頭”而有了一個具體又滑稽的載體。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對城市生活的“土法解讀”。當(dāng)電視里出現(xiàn)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的畫面,桌上擺著幾盤炒菜和一盆湯。
“嘖嘖,城里人就是瞎講究!”快嘴王嬸撇著嘴,指著屏幕,“瞧見沒?炒個青菜還放油!那黃澄澄的一層,得費多少油?敗家!”
旁邊一個老漢瞇著眼點頭:“就是!還有那湯,清湯寡水的,能頂飽?咱一大碗糊糊下肚,管到晌午都不帶餓的!凈整些花架子!”
他們用自己全部的生活經(jīng)驗,丈量著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得出的結(jié)論帶著泥土的憨實和令人心酸的狹隘。這種認(rèn)知的鴻溝,在電視屏幕內(nèi)外無聲地裂開,深不見底。
然而,電視機(jī)的光,終究無法照亮所有角落,更無法填飽轆轆饑腸。當(dāng)最初的震撼與騷動漸漸沉淀,現(xiàn)實的冰冷觸感便重新包裹上來。
村里的“能人”趙老蔫兒,自從燒了賬本,被岳王爺?shù)摹熬覉髧秉c燃了胸中那點殘存的意氣后,心思就活絡(luò)了。他敏銳地捕捉到電視帶來的變化——年輕人心里長了草。他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翻騰出幾本紙張發(fā)黃、封面模糊的舊書:《裁剪入門》、《常見花卉栽培》、《無線電修理基礎(chǔ)》。他把這些書寶貝似的放在生產(chǎn)隊辦公室電視機(jī)旁的一個破木箱上,旁邊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知識改變命運,學(xué)習(xí)才有出路!借閱一天,收雞蛋一個或玉米半斤。”
木箱前冷冷清清。偶爾有后生好奇地翻翻,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和看不懂的圖樣,便皺著眉扔下。一個雞蛋或半斤玉米,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當(dāng)下,是實實在在的口糧,是能填進(jìn)肚子的東西。而那幾本破書里的“知識”,虛無縹緲,遠(yuǎn)不如電視里霍元甲踢腿來得實在。趙老蔫兒守著那無人問津的木箱,眼神從最初的期待,漸漸變成了焦灼,最后只剩下頹唐。他蹲在墻角,看著屏幕上郭靖笨拙地練著降龍十八掌,又看看自己那幾本蒙塵的“出路”,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得仿佛要把佝僂的脊背壓斷。冰冷的現(xiàn)實像一盆水,澆在了他那點剛剛?cè)计鸬摹⒃噲D改變些什么的微弱火苗上。
最大的沖突,終于在沉默中爆發(fā)了。那是秋收后不久,公社下來征調(diào)勞力去幾十里外修水庫。攤派到村里的名額是五個壯勞力,干一個月,管吃住,工分記雙倍。這本是個貼補(bǔ)家用的好機(jī)會。然而,當(dāng)名單在村頭老槐樹下公布時,人群炸開了鍋。
“栓柱?李支書家栓柱要去?”有人驚呼。
“還有春生!”
“三娃子也在名單上!”
被念到名字的年輕人,臉上沒有喜色,反而寫滿了抗拒和不甘。他們的父母更是炸了鍋。
“支書!守田大哥!這不行啊!”栓柱娘第一個撲到李守田跟前,帶著哭腔,“栓柱可是你親兒子!那修水庫的活兒是牲口干的!累死累活不說,離家那么遠(yuǎn)!萬一……萬一……”她沒敢說下去,眼神驚恐地瞟向山外,二栓子的影子像鬼魅一樣縈繞在每個人心頭。
“就是!咱家春生身子骨弱,哪能干那個!”春生爹也嚷嚷起來。
李守田臉色鐵青,握著名單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他何嘗愿意讓兒子去?可這名單是公社定的,他是支書,必須帶頭。更重要的是,他心底深處有個隱秘的恐懼:他怕!怕兒子出去,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心野了,像二栓子一樣,再也不回來了!這恐懼比修水庫的勞累更讓他揪心。
“吵什么!”他猛地一跺腳,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公社的指派,天經(jīng)地義!修水庫是給國家做貢獻(xiàn)!是光榮!誰不去,就是思想落后!就是給咱村抹黑!”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那幾個躁動的年輕人,“栓柱!春生!三娃子!你們幾個,明天一早,跟我去公社報到!誰敢不去,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他的聲音在秋風(fēng)中顯得異常凄厲,像一只受傷的老獸在捍衛(wèi)最后的領(lǐng)地。栓柱低著頭,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春生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三娃子則倔強(qiáng)地昂著頭,眼神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年輕的血液在沸騰,那被電視點燃、被二栓子的信澆灌、又被趙老蔫兒的書短暫誘惑過的向往,此刻在父輩的強(qiáng)權(quán)與現(xiàn)實的重壓下,被擠壓得痛苦不堪。無形的裂痕在父子之間、在代際之間,無聲地蔓延、加深,冰冷刺骨。
電視依舊每晚亮著,雪花依舊飛舞。屏幕里,霍元甲的拳腳依舊虎虎生風(fēng),郭靖的降龍十八掌依舊威猛無儔。然而,屏幕外,村莊的冬夜似乎更加寒冷了。渴望在瘋長,凍土在松動,但掙脫的代價,是如此沉重而具體。它不再僅僅是二栓子信中描述的艱辛,更化作了栓柱、春生、三娃子們被迫踏上修水庫之路時,那沉重的腳步和眼中壓抑的火焰。那通往山外的土路,仿佛成了一條布滿荊棘的試煉之路,每一步都踏在夢想與現(xiàn)實的尖銳棱角上。
破繭的痛楚,從未如此真切。靈魂向自由支付的贖金,正一分一厘,由這些掙扎在凍土之上的年輕生命,用他們的迷茫、不甘和沉重的腳步,默默償付。那笨重的黑白電視機(jī),在破敗的生產(chǎn)隊辦公室里,兀自閃爍著,像一個沉默而悲憫的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