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聽筒緊貼著我的耳廓,里面?zhèn)鱽砹诌h(yuǎn)帶著笑意的聲音,絮叨著晚上要帶我去新開的那家云南菜館。路燈的光暈在潮濕的柏油路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黃,初冬的寒意順著敞開的衣領(lǐng)往里鉆。我握著手機,指尖是涼的,心里卻沒什么波瀾。他們說這是“熱戀期”,但我只覺得像在進(jìn)行一項需要按時打卡、表達(dá)恰當(dāng)情緒的任務(wù)。愛是什么?心跳加速?思念成疾?我感受不到。和林遠(yuǎn)在一起,更像是…一種習(xí)慣,一種對“正常人”生活的模仿。
“你猜我排了多久才買到這家的招牌菌菇湯?”林遠(yuǎn)的聲音帶著點得意,背景音是嘈雜的街道。
我張了張嘴,想配合著說點什么,一個“嗯”字剛滑到舌尖——
“砰!”
一聲沉悶、短促、仿佛裝滿重物的麻袋從高處砸落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炸響在聽筒里。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嘩啦聲,刺耳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林遠(yuǎn)的聲音戛然而止。
“喂?林遠(yuǎn)?”我的聲音有點抖,不是出于悲傷,而是被那突如其來的巨響震得心悸。聽筒里只剩下一種奇怪的、空洞的嘶嘶聲,像信號被強行掐斷前的掙扎。
然后,一個完全陌生的、冰冷的男聲,帶著一絲戲謔,清晰地穿透了那陣嘶嘶聲,直接刺入我的耳膜:
“親愛的,聽得清楚嗎?風(fēng)景不錯。”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僵。那聲音近得可怕,仿佛就貼在林遠(yuǎn)的手機旁說話。不是林遠(yuǎn)!他出事了!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我猛地抬頭,環(huán)顧四周寂靜的街道,路燈的光暈仿佛變成了窺伺的眼睛。第六感——一種源于動物本能的、冰冷的警報——在后頸的汗毛間尖叫:**我被看見了!被鎖定了!**
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驅(qū)使著我拔腿狂奔。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我不知道該去哪里,家?不,不安全!朋友?我?guī)缀鯖]有深交的朋友。親人?遠(yuǎn)在千里之外。
只有一個地方——警察局。
當(dāng)我像一枚失控的炮彈撞開區(qū)警局厚重的玻璃門時,值班臺后的警員皺著眉抬起頭。我語無倫次,渾身濕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剛才奔跑時蹭到的雨水。我抓住第一個能看清肩章的警察,聲音破碎:“殺人了!我男朋友…電話里…我聽見了!他們…他們知道我在哪!”
我的指控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漣漪。值班警員記錄著,表情程式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問地點,問時間,問林遠(yuǎn)的姓名聯(lián)系方式。我一一回答,急切地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別急,女士,慢慢說。地址是花園路和松林街交匯處附近?好的,我們會派人去現(xiàn)場查看。”他合上記錄本,語氣平淡。
“不是查看!是真的!我聽見槍聲!不,是…是那種悶響…還有玻璃碎掉!還有那個男人的聲音!他就在現(xiàn)場!他跟我說話了!”我?guī)缀跏窃诩饨校謶肿屛业穆曇艏怃J刺耳。
警局大廳里其他幾個辦事的警察和市民都看了過來。就在這時,警局的門再次被推開。
一個穿著得體藏青色夾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走了進(jìn)來,手里拎著一個印著社區(qū)服務(wù)中心Logo的紙袋。他熟稔地跟幾個警察打著招呼:“老李,值夜班啊?辛苦了。張姐,你要的社區(qū)活動宣傳冊,我給你帶過來了。”他的笑容溫和,像個熱心腸的鄰居。
值班警員也朝他點點頭:“王哥,這么晚還跑一趟。”
被稱作“王哥”的男人目光隨意地掃過大廳,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點對“受驚市民”的關(guān)切。然而,就在這平靜之下,我捕捉到了一絲極快的、冰冷的審視。像毒蛇的信子,一閃而過。
就是他!
雖然電話里的聲音經(jīng)過了電流的扭曲,但那種冰冷的質(zhì)感,那種戲謔的腔調(diào),一模一樣!他就是電話里那個說“風(fēng)景不錯”的人!他就是殺害林遠(yuǎn)的兇手!
巨大的恐懼瞬間化為憤怒的巖漿,直沖頭頂。我猛地指向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是他!就是他!我聽見他的聲音了!在電話里!他殺了林遠(yuǎn)!他就在這里!”
整個大廳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驚疑的、審視的、好奇的,都聚焦在我和那個“王哥”身上。
王哥的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錯愕和受傷,他攤開手,無奈地看向值班警員:“警察同志,這…這位小姐是不是嚇壞了?我剛從社區(qū)活動中心那邊過來,準(zhǔn)備回家呢。我根本不認(rèn)識她,更不認(rèn)識什么林遠(yuǎn)啊。”他的語氣誠懇,帶著被冤枉的無辜。
值班警員皺緊了眉,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程式化的平淡,而是帶上了一絲懷疑和不耐煩。“女士,指控是要有證據(jù)的。王建國是我們社區(qū)有名的熱心人,優(yōu)秀志愿者,你不能憑感覺就亂說。”
“不是感覺!我聽見了!就是他!”我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死死盯著王建國。他回視著我,眼神深處那絲冰冷的戲謔再次浮現(xiàn),仿佛在無聲地說:看,誰會信你?
周圍的幾個警察也圍了過來,低聲交談著。他們的目光在我和王建國之間來回移動,最終,更多的視線落在了王建國身上,帶著一種“又是這個瘋女人在鬧事”的了然。沒有人說話,但那種沉默比任何指責(zé)都更令人窒息。那是無聲的站隊,是冰冷的墻。
絕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頭頂。我站在警局明亮的燈光下,卻感覺置身于無邊的冰窖。唯一能指認(rèn)的兇手,就站在警察中間,被他們視為“自己人”,而我,只是一個被“嚇壞了”、胡言亂語的可憐蟲。連唯一可以求助的地方,也失去了安全感。
王建國臉上那抹無辜又無奈的表情更深了,他甚至微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仿佛在憐憫我的“瘋癲”。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完了。徹底完了。他們是一伙的?還是僅僅不相信我?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里沒有保護(hù),只有更深的陷阱。
目光絕望地掃過大廳里一張張或漠然或懷疑的臉,掃過那些緊閉的門。就在視線即將徹底灰暗時,我瞥見走廊盡頭,一扇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透出里面柔和的燈光。
那微弱的、從門縫里漏出的光,像溺水者眼中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我不知道里面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走向那里。或許是那扇門沒有完全關(guān)閉的姿態(tài),帶著一絲不設(shè)防的意味;或許是門內(nèi)透出的光,在滿室的冰冷沉默中顯得格外溫暖。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驅(qū)使著我,甩開身后那些復(fù)雜的目光和無聲的壓迫感,朝著那扇虛掩的門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我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里面空間不大,陳設(shè)簡單。一個穿著警服襯衫、肩膀?qū)掗煹哪腥苏硨χT,彎腰在文件柜里翻找著什么。聽到門響,他直起身,轉(zhuǎn)過身來。
他的面容很年輕,可能不到三十歲,但眉宇間卻凝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眼神銳利而干凈,像雨后的天空。他看到我——一個渾身狼狽、眼神渙散、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和恐懼的女人突兀地站在門口,沒有流露出驚訝或厭煩,只是平靜地問:“有事?”
那平靜的聲音,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擊碎了我強撐的最后一口氣。所有的恐懼、委屈、絕望和剛才在眾人注視下的孤立無援,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幾乎是撲到他桌前,語速飛快,聲音嘶啞,但這一次,我死死壓住了指向王建國的沖動:
“警察同志!有人…有人在我和我男朋友通電話的時候…殺了他!我聽到了!我聽到了聲音!很可怕的聲音!玻璃碎了…還有…還有陌生男人說話!我男朋友肯定出事了!就在花園路和松林街那里!求求你…我…我感覺他們下一個目標(biāo)就是我!我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你能…能幫幫我嗎?能不能…保護(hù)我一下?”
我語無倫次,眼淚終于失控地涌了出來。我像個被嚇壞的孩子,唯一的念頭就是緊緊抓住眼前這個看起來可靠的人。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信,不知道他會不會像外面那些人一樣用沉默將我推開。但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年輕警察——后來我知道他叫陳默——沒有立刻回答。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沒有審視,更像是在仔細(xì)聆聽每一個音節(jié)背后傳遞的、無法作偽的極致恐懼。他沉默了幾秒,那短暫的幾秒對我來說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然后,他繞過桌子,走到我面前。他沒有試圖安慰,只是用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看著我,清晰而沉穩(wěn)地吐出一個字:
“好。”
沒有追問細(xì)節(jié),沒有質(zhì)疑我的“感覺”,甚至沒有去看門外大廳里那個“熱心”的王建國。只有一個字。
“好。”
就是這一個字,像一根堅固的繩索,將我從滅頂?shù)慕^望深淵邊緣,猛地拉了回來。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幾乎癱軟下去。他反應(yīng)極快,伸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手心干燥而溫暖,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那一刻,混沌一片的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像癩皮狗一樣,黏住他。這是我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