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上,顧言收到她最后的禮物
他瘋了一樣沖進(jìn)雨里,終于明白自己弄丟了什么。
<他弄丟的光>
禮堂穹頂下,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shù)道冰冷的光束,切割著喧囂的人潮。空氣里混雜著廉價定型噴霧、汗液和一種名為“青春散場”的惆悵氣息。畢業(yè)典禮剛結(jié)束,學(xué)士帽在空中劃出的短暫弧線早已落地,剩下的是更衣室前擁堵的人群和迫不及待的合影留念。
林晚費力地擠過一群興奮地?fù)е绨颉χ謾C(jī)鏡頭做出各種夸張表情的畢業(yè)生,目光像自帶追蹤系統(tǒng),精準(zhǔn)地穿過晃動的人頭縫隙,鎖定了前方不遠(yuǎn)處那個頎長挺拔的身影——顧言。他今天難得沒穿他那幾件洗得發(fā)白的運動T恤,套了件版型尚可的深灰色襯衫,衣角隨意地塞進(jìn)黑色長褲里,勾勒出利落的腰線。僅僅是背影,也足夠讓林晚的心跳漏掉半拍。
然而,顧言此刻的姿態(tài),卻像一根細(xì)小的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林晚胸腔里鼓脹的氣球。他微微側(cè)著身,肩頸的線條因為專注而繃緊,視線牢牢粘在幾步之外,被幾個女生簇?fù)碇男ま鄙砩稀Pま苯裉鞜o疑是全場的焦點,一條剪裁完美的香檳色小禮服裙,襯得她肌膚勝雪,微卷的長發(fā)精心打理過,垂落肩頭。她正微微揚起下巴,唇邊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回應(yīng)著周圍人的贊美,像一只被精心呵護(hù)在玻璃罩里的白天鵝,矜貴得不容絲毫褻瀆。
顧言的目光,是林晚再熟悉不過的那種溫度。專注,帶著小心翼翼的灼熱,混雜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渴慕。這種溫度,林晚追逐了整整一個青春期,卻從未有一刻真正落在自己身上。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條洗得發(fā)舊、在燈光下甚至能看出一點線頭的淡藍(lán)色連衣裙,悄悄把手里那個用超市塑料袋裝著的、剛從校門口點心店買來的、還帶著溫?zé)釟庀⒌娜馑擅姘砗蟛亓瞬亍_@面包花了她一天半的兼職錢,只因為昨天顧言排練畢業(yè)晚會到深夜,在朋友圈隨口抱怨了一句“餓得前胸貼后背”。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肖薇似乎要轉(zhuǎn)身去拿放在長椅上的小手包,腳下那雙嶄新的、細(xì)高跟的水晶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極其輕微地一滑。她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低低驚呼了一聲,整個人向側(cè)后方倒去。
“小心!”
顧言的反應(yīng)快得驚人。幾乎在肖薇驚呼的同時,他已經(jīng)像離弦的箭一樣撲了過去。他張開雙臂,以一種絕對保護(hù)的姿態(tài),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去承接肖薇的傾倒。
“砰!”
沉悶的撞擊聲。
肖薇是穩(wěn)住了,纖纖玉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顧言伸出的手臂,驚魂未定地靠在他肩頭。而顧言為了穩(wěn)住她,右腿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更要命的是,肖薇慌亂中揮舞的手臂,帶倒了旁邊不知哪位同學(xué)隨手放在長椅邊緣的一杯只喝了一半的冰可樂。
深褐色的、冒著細(xì)小氣泡的液體,帶著冰塊,以一個精準(zhǔn)而殘忍的拋物線,兜頭潑在了顧言那件嶄新的深灰色襯衫上,并且迅速向下蔓延,洇濕了他膝蓋處的黑色長褲。暗色的污漬在布料上迅速擴(kuò)散,黏膩的糖分在燈光下閃著令人尷尬的光澤。幾塊未融化的冰塊順著他的衣襟滾落,砸在地上,碎裂開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肖薇站穩(wěn)了,手還搭在顧言臂彎,看著他一身的狼狽,秀氣的眉毛蹙起,那點剛剛升起的、因被英雄救美而產(chǎn)生的感激,瞬間被一種毫不掩飾的嫌棄取代。她飛快地、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仿佛顧言身上那些黏膩的可樂污漬會傳染。
“哎呀,怎么搞成這樣?”肖薇的聲音帶著一絲嬌嗔的抱怨,眼神飛快地掃過顧言濕透的襯衫和褲子,然后下意識地低頭檢查自己香檳色的裙擺,確認(rèn)沒有濺到一滴,“這可樂……黏糊糊的,好惡心。我這裙子是借的,弄臟了可麻煩了。”
顧言還單膝半跪在地上,膝蓋的鈍痛和胸前冰涼的黏膩感交織,肖薇那毫不掩飾的嫌棄眼神和話語,像無形的鞭子抽在他臉上。他英俊的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尷尬和難堪讓他耳根通紅,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周圍的目光,無論是好奇的、同情的還是幸災(zāi)樂禍的,此刻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他試圖站起來,膝蓋的疼痛讓他動作一滯,顯得更加狼狽。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尷尬和無聲的哄笑中,一個身影帶著一股微弱的風(fēng),跌跌撞撞地沖到了顧言面前。
是林晚。
她跑得太急,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黏住,呼吸還有些急促。她甚至沒顧得上看一眼旁邊皺眉、正用手帕小心翼翼擦拭著并不存在的污漬的肖薇,她的眼睛只牢牢盯著狼狽不堪的顧言。
“顧言!”林晚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尷尬僵局。
她毫不猶豫地蹲下身,與單膝跪地的顧言平視。那個被她藏在身后的肉松面包,此刻被她毫不在意地塞進(jìn)了顧言沒被可樂潑到的另一側(cè)口袋里。然后,她動作快得像演練過千百遍,從自己肩上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里,猛地掏出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袋。
“快!快換上這個!”林晚的語氣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把紙袋用力塞進(jìn)顧言僵硬的懷里,“新的!干凈的!”
顧言下意識地低頭,紙袋的開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抹極其柔和的、帶著珠光質(zhì)感的淺粉色。那顏色,那面料,都與他身上這件深灰色襯衫截然不同,甚至與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格格不入。
“這……”顧言愣住了,眼神里充滿了驚愕和茫然,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別愣著了!”林晚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焦急。她甚至伸出手,想幫他把那件濕透的、散發(fā)著甜膩可樂味的襯衫拽下來,“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了還有散伙飯呢!你這樣怎么去?肖薇她們還等著你呢!”她急切地補(bǔ)充著,仿佛這個理由足夠強(qiáng)大,足以說服他接受這份援助,也足以掩蓋她行為背后那點卑微的、無法言說的心思。
她的手指帶著灼人的溫度,剛碰到顧言冰涼黏膩的襯衫布料,顧言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一縮。他終于從驚愕中清醒過來,隨之而來的是被當(dāng)眾施舍的強(qiáng)烈羞恥感。尤其是在肖薇面前!尤其在他剛剛才那么狼狽地“英雄救美”失敗之后!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心頭,燒得他理智全無。
“誰要你的東西!”顧言猛地站起身,膝蓋的疼痛讓他趔趄了一下,但他強(qiáng)行站穩(wěn),一把粗暴地?fù)]開了林晚伸過來的手。力道之大,讓林晚纖細(xì)的手腕瞬間紅了一片。
他看也不看林晚瞬間煞白的臉,更不去理會她眼中驟然破碎的光。他的視線越過她,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迫切,死死盯住幾步外正皺著眉、低頭整理裙擺的肖薇,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贖和證明。
“肖薇!”顧言的聲音因為激動和難堪而微微發(fā)啞,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急于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的困獸。他緊緊攥著那個裝著粉色襯衫的紙袋,像是攥著一個燙手的、必須立刻甩掉的恥辱標(biāo)記。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里顯得突兀而尖利:
“你剛才不是說想看周杰倫的演唱會嗎?內(nèi)場前排!我買!我買給你!!”
“嘩——”
周圍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和議論聲。
“哇靠!顧言下血本啊!內(nèi)場前排票現(xiàn)在炒到快上萬了吧?”
“他哪來那么多錢?打工打到吐血也湊不齊吧?”
“嘖,為了肖校花,真是豁出去了……”
“林晚真慘……那襯衫看著也不便宜,她得攢多久啊……”
議論聲像細(xì)密的針,扎進(jìn)林晚的耳朵里。她僵在原地,維持著被揮開手的姿勢,指尖還在微微發(fā)抖。手腕上被顧言打紅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但那點疼,遠(yuǎn)不及心口被狠狠剜掉一塊的冰冷和空洞。她看著顧言攥著紙袋、像獻(xiàn)祭一樣對著肖薇嘶吼的樣子,看著肖薇終于抬起眼,那雙漂亮眸子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化為了然的、帶著一絲玩味和評估的笑意。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模糊了,扭曲了,只剩下顧言那句“我買給你”在她腦海里尖銳地回響。她精心挑選、省吃儉用攢了三個月才買下的粉色襯衫,此刻像個巨大的諷刺,被他攥在手里,成為了他向另一個女孩邀功的、沾滿可樂污漬的籌碼。
林晚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眼睫。她不再看顧言,也不再看肖薇。她只是默默地彎下腰,撿起剛才因為顧言粗暴的動作而掉落在地上的帆布包。她拍了拍包上的灰塵,動作遲緩而沉重。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像一尾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的魚,沉默地、一步一步地,逆著喧鬧擁擠的人流,朝著禮堂側(cè)門那片昏暗的、沒有光的方向走去。她挺直的背影在繽紛晃動的學(xué)士服中顯得異常單薄,又異常倔強(qiáng)。
顧言吼完那句承諾,胸腔里翻騰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破釜沉舟的情緒。他如愿看到肖薇眼中那抹亮起來的光,那光讓他膝蓋的疼痛和胸口的黏膩都顯得微不足道了。他下意識地想去尋找林晚的身影,想看看她是不是還站在那里,是不是還帶著那種讓他心煩又莫名安心的固執(zhí)眼神。
可視線掃過,只有攢動的人頭。那個穿著舊藍(lán)裙子、總是第一時間沖到他狼狽現(xiàn)場的身影,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悄無聲息。
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像羽毛一樣掠過顧言的心尖,快得讓他抓不住,也來不及細(xì)想。
他所有的注意力,立刻被眼前肖薇那微微上揚的唇角、帶著點贊許和鼓勵意味的眼神牢牢吸住。那眼神像強(qiáng)力的膠水,瞬間把他心頭那點微弱的異樣感粘合、覆蓋,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的?”肖薇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尾音輕輕上挑,像羽毛搔過心尖,“內(nèi)場前排?黃牛票很難搶的哦。”
“包在我身上!”顧言挺直了背,拍著胸脯,仿佛剛才的狼狽從未發(fā)生。那件被揉皺的粉色襯衫紙袋,還被他無意識地攥在手里,邊緣已經(jīng)被可樂洇濕了一小塊,他卻渾然不覺。他只覺得肖薇此刻的眼神,就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氧氣和勛章。
體育館的塑膠地面被正午的驕陽曬得發(fā)燙,空氣里彌漫著橡膠和汗水的混合氣味。籃球砸在地板上的“砰砰”聲、球鞋摩擦發(fā)出的尖銳“吱吱”聲、男生們粗重的喘息和呼喊聲,交織成一片躁動的背景音。
顧言剛剛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搶斷,帶球快攻,一個利落的三步上籃得分。球進(jìn)筐的瞬間,場邊立刻爆發(fā)出一陣喝彩,其中夾雜著女生們興奮的尖叫。他落地,隨意地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上滾落的汗珠,胸膛微微起伏,臉上帶著運動后特有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光彩。
他的目光習(xí)慣性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越過喧囂的球場,精準(zhǔn)地投向場邊那片樹蔭下。肖薇果然在那里。她穿著一條清爽的白色連衣裙,長發(fā)松松地挽著,正和身邊幾個女生說笑著。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干凈得發(fā)光。
顧言的心跳又快了幾分。他深吸一口氣,正準(zhǔn)備揚起一個最帥氣的笑容朝那邊揮手,視線卻猛地被另一個闖入的身影狠狠釘住。
是林晚。
她像一道不合時宜的陰影,突兀地闖入了這片陽光燦爛的球場邊緣。她臉色極其難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卻透著一種不正常的干裂的深紅。她走得很慢,腳步虛浮,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很大的、印著知名運動品牌LOGO的硬紙盒。她似乎想直接穿過球場走向顧言,但身體的不適讓她腳步踉蹌,差點被一個滾過來的籃球絆倒。
“喂!看路啊!”差點撞到她的男生不滿地喊了一聲。
林晚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體,對那男生的抱怨置若罔聞。她的視線穿過奔跑的人群,牢牢鎖定了顧言,那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急切,仿佛懷里的紙盒是什么必須立刻送達(dá)的圣物。
顧言臉上的意氣風(fēng)發(fā)瞬間凍結(jié),繼而轉(zhuǎn)為一種混合著不耐和隱隱煩躁的陰郁。又是她!總是這樣!在他最想展現(xiàn)自己、最渴望被肖薇注視的時候,像個甩不掉的影子一樣出現(xiàn),帶著她那副永遠(yuǎn)不變的、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的隱忍表情!
林晚終于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場邊,隔著球場邊的矮圍欄,把那個沉重的紙盒奮力遞向顧言的方向。她的聲音嘶啞,氣息短促,像破舊的風(fēng)箱:“顧…顧言!搶…搶到了!AJ的聯(lián)名款…你…你念叨好久的……”
汗水順著她滾燙的額角滑落,浸濕了鬢角的碎發(fā)。她的身體在正午的陽光下微微打著顫,抱著紙盒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
顧言站在原地沒動,甚至沒有上前一步去接那個盒子。他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眼神像淬了冰。周圍隊友和場邊一些看球的人,目光都聚焦過來,帶著各種意味的打量。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樹蔭下,肖薇的視線也投向了這邊。
一種被當(dāng)眾扒光了示眾的羞恥感和暴怒瞬間攫住了顧言。
“林晚!”他猛地吼了出來,聲音蓋過了球場的喧囂,帶著十足的厭惡和驅(qū)趕,“你有完沒完?!誰讓你去搶了?你是不是有病?發(fā)燒了還到處亂竄,想傳染給誰?!”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林晚搖搖欲墜的身體里。她抱著紙盒的手臂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本就蒼白的臉更是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那雙總是盛滿了顧言身影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開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茫然和冰冷的空洞。
就在這時,樹蔭下傳來肖薇輕柔的呼喚,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擾:“顧言?我的鞋帶好像松了,這高跟鞋好麻煩。”
這聲音像一道赦令,瞬間解除了顧言所有的負(fù)面情緒。他臉上的冰霜頃刻融化,換上了一種近乎虔誠的急切。他看也沒再看林晚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團(tuán)礙眼的空氣。他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朝著樹蔭下的肖薇奔去。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
林晚抱著那個沉重的紙盒,像一個被遺忘在舞臺中央的道具。她看著顧言沖到肖薇面前,看著他毫不猶豫地、極其自然地單膝跪了下去。陽光刺眼,他高大的身影在肖薇面前彎折成一個無比順從、無比卑微的弧度。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替肖薇系好那只高跟鞋上散開的纖細(xì)鞋帶。他仰著頭看著肖薇,側(cè)臉的線條在樹蔭的光影里顯得異常柔和,帶著一種林晚從未得到過的、近乎討好的笑意。
肖薇微微低頭,唇角帶著一絲受用的淺笑,看著跪在自己腳邊的顧言。那畫面,像一幅精心構(gòu)圖的名畫,王子與公主,完美無瑕。
“砰!”
一聲沉悶的墜地聲。
那個印著閃亮LOGO、承載著林晚高燒40度下拼了命才搶到的、顧言“念叨了好久”的限量球鞋硬紙盒,從她徹底脫力的雙臂間滑落,重重地砸在滾燙的塑膠跑道上。盒子的一角磕癟了,發(fā)出難聽的聲響。
這聲音不大,卻足以驚動樹蔭下的人。
肖薇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被這突兀的噪音打擾了雅興。顧言也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林晚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
她沒有去撿那個盒子。她只是慢慢地、非常非常慢地抬起手,用滾燙的手背,極其用力地、狠狠地擦過自己的眼睛。然后,她挺直了那單薄得幾乎要被陽光穿透的脊背,一步一步,朝著與那片樹蔭、與那個跪著的背影、與那個掉落在地的紙盒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的腳步依舊虛浮,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決絕。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又像踩在碎裂的冰面上。
陽光毒辣,將她的影子在塑膠跑道上拉得又細(xì)又長,孤單得令人心悸。那個癟了一角的鞋盒,像一個被遺棄的墓碑,靜靜地躺在滾燙的地面上,無人問津。
初秋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前一刻還是悶熱的黃昏,轉(zhuǎn)眼間,厚重的烏云便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壓了下來。狂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發(fā)出嗚嗚的嘶吼。緊接著,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砸落,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混沌的水汽和震耳欲聾的喧囂之中。
顧言煩躁地站在市中心一家高檔西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模糊扭曲的霓虹光影和瘋狂搖擺的雨簾。他低頭看了看腕表,指針已經(jīng)滑過了晚上八點。精心準(zhǔn)備的燭光晚餐早已冷透,高腳杯里昂貴的紅酒也失去了光澤。他對面,肖薇的位置依舊空著。
手機(jī)屏幕上,肖薇半小時前發(fā)來的信息還亮著,字句簡潔冰冷:“雨太大,家里司機(jī)說路況太差,過不去了。你自己吃吧,下次再約。”
“下次?”顧言盯著那兩個字,一股邪火猛地竄上心頭。他為了今天,為了這場“下次”,預(yù)支了整整三個月的薪水,求爺爺告奶奶才訂到這個位置,結(jié)果就因為一場該死的雨?就因為司機(jī)一句“路況差”?他攥緊了手機(jī),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就在這時,手機(jī)屏幕又亮了一下。不是肖薇。
是林晚。
一個陌生的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內(nèi)容簡單到近乎蒼白:“顧言,生日快樂。東西放你公寓門口了。”
生日快樂?
顧言愣了一下,才猛地想起今天確實是自己的陽歷生日。這段時間,為了肖薇的演唱會門票,為了今晚這頓泡湯的晚餐,他忙得焦頭爛額,連自己都忘了。
林晚?她發(fā)什么神經(jīng)?用陌生號碼?還放東西在門口?顧言皺著眉,心里那點因為被肖薇放鴿子而積壓的怒火,此刻莫名其妙地找到了一個遷怒的出口。又是她!總是這樣陰魂不散!連他生日都要來刷存在感?她以為她是誰?
一股強(qiáng)烈的、混合著厭煩和某種被侵犯私人領(lǐng)域的不適感涌了上來。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敲擊,帶著一股發(fā)泄般的惡意:
“林晚,你是不是閑得慌?誰稀罕你的東西?拿走!別放我門口礙眼!以后別用這種陌生號碼騷擾我!再有下次直接拉黑!”
短信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只有雨聲的寂靜包廂里顯得格外刺耳。顧言把手機(jī)重重地拍在冰冷的桌面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他看著窗外肆虐的暴雨,胸口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了。他猛地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餐廳。服務(wù)生驚愕的詢問被他粗暴地甩在身后。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昂貴的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他卻毫不在意,只覺得這冰冷的雨水反而能澆滅他心頭的邪火。他沖到路邊,粗暴地拉開一輛出租車的車門,報出自己公寓的地址,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戾氣。
車子在暴雨中艱難地行駛著,雨刷器瘋狂地左右擺動,也只能勉強(qiáng)在擋風(fēng)玻璃上劃開兩道短暫清晰的扇形。車窗外的一切都成了模糊流動的色塊。電臺里,交通臺的主持人語速飛快地插播著即時路況:
“……緊急插播!暴雨導(dǎo)致市區(qū)多處積水嚴(yán)重,交通幾乎癱瘓!特別提醒廣大司機(jī)朋友,繞行濱江中路路段!剛剛發(fā)生一起嚴(yán)重交通事故,一輛黑色SUV因路滑失控,撞斷護(hù)欄沖入對向車道,與一輛正常行駛的白色小轎車發(fā)生猛烈碰撞!目前傷亡情況不明,現(xiàn)場一片混亂,救援正在進(jìn)行中!請所有車輛……”
主持人的聲音在嘈雜的電流和雨聲中顯得斷斷續(xù)續(xù)。顧言閉著眼靠在濕冷的座椅上,煩躁地捏著眉心,對廣播里的事故充耳不聞。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肖薇那條冰冷的短信,和林晚那條不知所謂的騷擾信息。
白色小轎車?濱江中路?這些詞像無意義的符號,在他被怒火和煩躁塞滿的大腦里一閃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現(xiàn)在只想快點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公寓,把林晚放在門口那礙眼的“東西”丟進(jìn)垃圾桶,然后好好洗個熱水澡,把這該死的一天連同林晚那煩人的存在,徹底沖進(jìn)下水道。
葬禮的肅穆像一層粘稠沉重的膠質(zhì),緊緊裹挾著靈堂里的每一個人。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劣質(zhì)香燭燃燒和大量白菊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氣味。低回的哀樂如同鈍刀,一下下切割著緊繃的神經(jīng)。黑與白是這里唯一的色調(diào),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林晚的黑白遺照掛在靈堂正中央。照片里的她很年輕,甚至有些稚氣未脫,安靜地看著鏡頭,嘴角帶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習(xí)慣性的溫順弧度。那笑容定格在永恒的黑白里,卻刺痛了每一個望向它的人的眼睛。
顧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jìn)這里的。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被一種無形的、冰冷的洪流推搡著,茫然地隨著吊唁的人群移動。他穿著臨時買來的、并不太合身的黑色西裝,領(lǐng)帶系得歪歪扭扭。頭發(fā)凌亂,眼下是濃重的烏青,下巴上冒出了一片胡茬。他不敢抬頭看那張照片,視線死死地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沾滿了泥濘的、價值不菲的球鞋——正是那天林晚高燒40度為他搶到、又被他棄之敝履的那雙限量版AJ。
他記得自己沖回公寓那天,暴雨還在下。樓道里昏暗潮濕,聲控?zé)魤牧耍挥邪踩隹诘木G色指示燈幽幽地亮著。他帶著一身濕冷和未消的怒氣,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孤零零放在他公寓門口的紙袋。
一個普通的、印著超市LOGO的牛皮紙袋,已經(jīng)被門縫滲進(jìn)來的雨水打濕了大半,軟塌塌地貼在冰冷的地磚上。
顧言當(dāng)時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他想也沒想,像對待什么令人作嘔的垃圾,極其粗暴地、一腳將那濕透的紙袋狠狠踹開!紙袋翻滾著撞到對面的墻壁,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里面的東西似乎也摔散了。
他看都懶得看一眼,掏出鑰匙,帶著一身戾氣打開了公寓門,將那團(tuán)礙眼的東西徹底隔絕在門外冰冷潮濕的黑暗里。
后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他好像洗了個漫長的熱水澡,試圖沖刷掉肖薇帶來的憋悶和林晚帶來的煩躁。他好像還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睡死過去。直到第二天下午,被手機(jī)瘋狂的震動和無數(shù)個未接來電驚醒。
電話是輔導(dǎo)員打來的,聲音沉重得像是灌了鉛。
“……顧言同學(xué),你在哪里?請立刻、馬上回學(xué)校!出事了……林晚同學(xué)她……昨晚……濱江中路那場車禍……她……當(dāng)場就……”
輔導(dǎo)員后面的話,顧言一個字都沒聽清。手機(jī)從他脫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瞬間碎裂。那碎裂的聲音,像極了什么東西在他身體里、靈魂里,轟然坍塌的巨響。
濱江中路……白色小轎車……失控的SUV……
廣播里那些被他忽略的、無意義的詞語碎片,此刻化作了最鋒利的冰錐,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扎進(jìn)他的大腦!瞬間血肉模糊!
白色小轎車……林晚……
他當(dāng)時在干什么?他在淋著雨打車,滿心厭煩地想著要丟掉她送的東西……他甚至惡毒地回短信讓她“拿走!別礙眼!”
他踹開的那個濕透的紙袋里……是什么?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冰冷粘膩,讓他渾身汗毛倒豎。他連滾爬爬地沖向門口,顫抖的手指幾乎握不住門把手。門猛地被拉開——
樓道里空蕩蕩的。那個被他踹到墻角的濕透紙袋,連同里面可能存在的任何東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墻角殘留的一小片水漬,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過。
是被清潔工掃走了?還是被誰……撿走了?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滅頂?shù)摹⑦t來的悔恨瞬間攫住了他,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
現(xiàn)在,他站在了這里。站在了林晚的葬禮上。
靈堂里壓抑的啜泣聲此起彼伏,林晚的母親——那個才四十出頭卻仿佛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的女人,穿著一身刺眼的黑衣,被兩個親戚攙扶著,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枯葉。她那雙紅腫得幾乎睜不開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女兒的遺照,淚水無聲地、源源不斷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是一種被徹底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瀕死的絕望。
顧言不敢看林媽媽的眼睛。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滋滋作響。他只能死死地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他唯一的救贖。
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面容肅穆的男人——林家的律師,在念完冗長的悼詞后,走到了顧言面前。他的眼神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審視。
“顧言先生?”律師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哀樂。
顧言猛地抬起頭,眼神渙散,帶著一種受驚動物般的茫然和恐懼。
“林晚小姐生前,有一份特別說明,指定由您在葬禮結(jié)束后接收。”律師遞過來一個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樸素的白色文件袋,“她說……這是給您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
這四個字像四把重錘,狠狠砸在顧言的心口!他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涼,觸碰到那文件袋時,仿佛被燙到般猛地一縮,然后又死死地攥住。
文件袋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重得讓他幾乎拿不住。
他幾乎是跌撞著沖出靈堂,逃離那令人窒息的哀樂和哭聲,一頭扎進(jìn)了外面依舊滂沱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再次澆透,他卻渾然不覺。他背靠著殯儀館冰冷粗糙的外墻,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瘋狂流淌,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哆嗦著,用盡全身力氣撕開了那個濕漉漉的文件袋。
里面只有兩樣?xùn)|西。
第一樣,是一張薄薄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硬紙片。
周杰倫演唱會。內(nèi)場。VIP區(qū)。第一排。座位號清晰地印著。
日期,就在下周六。
這張他曾經(jīng)掏空積蓄、信誓旦旦要買給肖薇、最終卻因為那頓泡湯的晚餐而擱置的門票……此刻像燒紅的烙鐵一樣躺在他冰冷的掌心。
第二樣,是一個厚厚的、封面是普通牛皮紙的筆記本。本子看起來很舊了,邊角已經(jīng)磨得起毛、卷曲,顯然被翻看過無數(shù)次。
顧言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東西。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混合物,顫抖著翻開了筆記本的第一頁。
紙張已經(jīng)泛黃,字跡是那種小學(xué)生特有的、一筆一劃的稚嫩。
“1998年9月1日,晴。顧言今天上一年級了!他穿著藍(lán)色的小海軍服,真好看!(比我們班所有男生都好看!)他分到了一(三)班,就在我隔壁!下課的時候我看到他啦,他在玩彈珠。我也想玩,但他好像沒看見我……不過沒關(guān)系!明天我要帶兩顆最漂亮的玻璃珠給他!”
“2003年6月15日,雨。顧言打籃球把膝蓋摔破了,流了好多血!嚇?biāo)牢伊耍⌒at(yī)室的碘伏用完了,老校醫(yī)說只能等明天。可是傷口不消毒會發(fā)炎的!我趁午休翻墻跑出去買藥,被教導(dǎo)主任抓到了,在升旗臺罰站了一中午,還說要記大過……不過我把藥偷偷塞給顧言同桌了!希望他快點好起來。記大過就記大過吧,反正…反正他沒事就好。”
“2009年11月7日,陰。顧言昨晚在QQ空間說餓死了,想吃老街那家店的牛肉炒粉。那家店凌晨三點才開門。我定了鬧鐘偷偷爬起來,騎車去買。送到他們男生宿舍樓下時,手都凍僵了。他穿著拖鞋下來拿,頭發(fā)亂糟糟的,好像剛睡醒。他說了句‘謝了’,就拎著炒粉上樓了。他好像都沒看清是我……不過沒關(guān)系,他吃到熱乎的就好了。他今天會精力充沛吧?開心。”
……
一頁頁,一行行。從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到逐漸工整的鋼筆字。時間跨度長達(dá)十幾年。
沒有驚天動地的表白,沒有曲折離奇的故事。有的只是瑣碎到塵埃里的點滴:他愛吃的菜,不愛吃的蔥姜蒜;他打球時習(xí)慣用左手擦汗;他心情不好時會去操場跑圈;他喜歡某個樂隊的主唱,討厭某種牌子的洗發(fā)水味道;他隨口抱怨過一句某個球星簽名球鞋難搶;他某年某月某日,對肖薇笑了幾次,對自己皺了幾次眉……
字里行間,全是“顧言”。他的喜怒哀樂,他的點點滴滴,就是她整個青春歲月的全部坐標(biāo)。
翻到后面,字跡變得有些潦草虛弱。
最后一頁,日期赫然是車禍發(fā)生的那一天。
只有一行字,墨跡似乎被水漬暈開過一點,帶著一種絕望的、孤注一擲的氣息:
“暴雨。蛋糕店要關(guān)門了。最后一份栗子蛋糕,他最愛吃的……一定要送到!顧言,生日快樂。”
“砰!”
筆記本從顧言徹底脫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泥濘的水洼里。濺起的渾濁泥點弄臟了它泛黃的紙頁,像一道道丑陋的傷疤。
顧言沒有去撿。
他像一尊瞬間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泥塑,直挺挺地、沉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的、骯臟的、積滿雨水的泥地里。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撕心裂肺的、絕望到極致的嚎叫,猛地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那聲音凄厲得如同瀕死的野獸,瞬間撕裂了滂沱的雨幕,蓋過了天地間所有的喧囂!
他佝僂著背,雙手死死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發(fā),指甲深深陷入頭皮,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沖刷著他扭曲痛苦的臉,和從指縫間洶涌而出的、滾燙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知道了。
他終于知道了那個被他踹開、棄如敝履的濕透紙袋里,裝著什么。
一份他最愛吃的、最后出爐的栗子蛋糕。
一份他隨口說過想要的、她拼了命才搶到的生日“驚喜”。
一份他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用身體護(hù)在懷里也想要送達(dá)的、卑微的、無人知曉的……愛意。
而他在干什么?
他在溫暖的餐廳里,因為另一個女人的失約而怒火中燒;他在惡毒地發(fā)短信讓她“拿走!別礙眼!”;他在粗暴地一腳將那浸透了她最后心意的紙袋踹開……
他弄丟了。
他親手弄丟了他的光。
那個從記事起就固執(zhí)地追著他跑,笨拙地、毫無保留地燃燒著自己溫暖他的影子,被他親手推入了這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永恒的黑暗暴雨之中。
“晚晚……晚晚啊!!!”
顧言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望向殯儀館那黑洞洞的大門,望向里面懸掛著的那張安靜微笑的黑白照片。他伸出手,徒勞地向著那虛幻的光影抓去,手指痙攣著,像是要抓住什么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冰冷的雨水灌進(jìn)他的嘴里、眼里、耳朵里,將他徹底淹沒。
整個世界只剩下鋪天蓋地的雨聲,和他那一聲聲破碎在雨幕里、永無回應(yīng)的、絕望的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