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清暉堂的松煙墨香成了晏沉璧生活里最濃重的底色。辰時初刻踏入那間肅穆軒敞的書房,酉時方在暮色四合中離開。
她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伏在花梨木小案前,與泛黃的卷宗為伴。指尖因長久握筆磨出了薄繭,原本蒼白的臉頰在炭火的烘烤和專注的謄寫中,竟也透出些微不易察覺的血色。
崔珩大多時候都在主案后處理公務,或凝神批閱文書,或提筆疾書,偶爾起身在書架間逡巡,取閱典籍。兩人之間隔著無形的壁壘,除了每日例行的任務交代和結束語,再無多余交流。
那份平靜之下,卻讓晏沉璧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一種無處不在的審視,如同窗外古松虬枝上未化的積雪,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案頭的卷宗換了又換,從漕糧簽押記錄,到地方河道疏浚的工料明細,再到歷年賦稅簿冊的摘要副本。內容龐雜枯燥,字跡時而端正時而潦草難辨。
晏沉璧強迫自己沉浸其中,不敢懈怠分毫。然而,那日關于揚州倉秈米入庫的微妙異樣感,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未激起波瀾,卻在她的意識深處悄然擴散。她開始不自覺地在謄錄時,對那些看似平常的數字、人名、地點多留一份心。
這日午后,晏沉璧謄錄的是一份永徽十一年潤州府上報的“常平倉損耗核銷”文書。文書本身冗長,充斥著各種“鼠耗”、“雀耗”、“霉變”、“路途濕損”等理由和核減的數字。她機械地抄寫著,直到目光掠過其中一條:
“潤州西郊常平倉,永徽十一年七月,霉變秈米核銷:貳仟叁佰石。核銷事由:七月暴雨連綿,倉廩滲水,致下層糧米受潮霉變。倉司簽押:趙德海。府衙核驗簽押:孫文禮。”
記錄清晰,理由充分,簽押齊全。
晏沉璧的筆尖卻再次頓住了。
秈米……又是秈米。
她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之前謄錄過的揚州倉記錄。揚州倉丙字庫的秈米入庫時間,是永徽九年十月,正值秋高氣爽的干燥時節。而潤州這次霉變,發生在永徽十一年七月,江南梅雨季剛過,確實潮濕多雨。
時間、地點、氣候都不同,似乎毫無關聯。
但一個極其微小的細節,卻像針尖般刺了她一下:“倉廩滲水,致下層糧米受潮霉變。”
秈米……秈米……
生母模糊的、帶著江南口音的溫柔絮語,仿佛穿越時光,在她耳邊低低響起:“……秈米粒長,殼薄,最怕濕氣,存糧倉廩需得建在高燥處,通風要好……粳米粒圓,殼厚實些,倒還經放……”
秈米怕潮!這是生母在她幼時無意間提及的、關于家鄉存糧的常識!
揚州倉丙字庫……潤州西郊常平倉……它們的地理位置是否高燥?通風是否良好?她不知道。但永徽九年十月揚州入庫的那批秈米,數量巨大(一萬二千石),存放于丙字庫,若丙字庫地勢低洼或通風不佳……而兩年后潤州西郊倉的秈米在雨季霉變,似乎也印證了秈米對潮濕的敏感。
那么,永徽九年十月揚州入庫的那一萬二千石秈米,在丙字庫存放了兩年多……它們真的完好無損嗎?后續的損耗記錄在哪里?她之前謄錄的卷宗里似乎沒有看到明確的后續大批量損耗核銷?還是自己漏掉了?
這個念頭一起,如同野草瘋長。晏沉璧只覺得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主書案后的崔珩。他正執筆在一份公文上寫著什么,側臉沉靜,指間的玄玉扳指在光線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他仿佛對這邊的一切毫無所覺。
晏沉璧的心狂跳起來。這點發現算什么?一個連自己都拿不準的、基于模糊童年記憶的猜測?在崔珩這樣掌控三州漕運的巨擘面前,無異于班門弄斧,甚至可能被視作居心叵測的窺探!
她強壓下翻涌的心緒,強迫自己低下頭,繼續謄錄,但筆下的字跡卻因心緒不寧而微微顫抖。
傍晚,結束謄錄,晏沉璧如常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崔珩放下筆,目光似乎隨意地掃過她今日完成的厚厚一摞紙頁。
“今日心神不寧?”他突然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
晏沉璧渾身一僵,如同被點穴般定在原地,冷汗幾乎要浸透里衣。他……他發現了?她攥緊了袖口,指尖冰涼,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崔珩卻并未追問,只是看著她因緊張而低垂的發頂,片刻后,淡淡道:“無妨。明日換些輕松的。”
晏沉璧驚疑不定,不知他所謂的“輕松”是何意,只能低低應了聲“是”。
就在她躬身行禮準備告退時,崔珩忽然又開口:“你似乎對地理風物有些興趣?”
晏沉璧愕然抬頭,對上他深邃沉靜的眼眸,心跳幾乎停止。他怎么會知道?難道……是因為她謄錄時多看了幾眼那些涉及倉廩位置、河道名稱的記錄?
崔珩并未等她回答,隨手從書案旁一個矮幾上拿起一本半舊的書冊,遞了過來:“這本《水經注疏略》,閑時可翻翻。”
晏沉璧徹底愣住了。那是一本地理類的書籍!他……這是在回應她心中那點不敢宣之于口的、對秈米存放條件的疑慮?還是真的只是巧合,覺得她需要“輕松”的讀物?她的大腦一片混亂,只能機械地伸出微顫的手,接過那本還帶著他指尖余溫的書冊。
書頁厚重,墨香混合著紙張的陳舊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她手上。
走出清暉堂,寒風凜冽,卻吹不散晏沉璧心頭的驚濤駭浪。她緊緊抱著那本《水經注疏略》,如同抱著一塊燒紅的炭,又像握著一把鑰匙。崔珩最后那兩句看似平淡的話,像投入深潭的兩塊巨石,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今日心神不寧?”——他洞悉了她的異樣!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她!她在他面前,根本無所遁形!
“你似乎對地理風物有些興趣?”——他不僅看穿了她的不安,甚至精準地捕捉到了那不安的源頭!那關于秈米怕潮的模糊念頭,在他眼中是否清晰如掌紋?他遞來這本地理書,是警告?是試探?還是……一種無聲的引導?
晏沉璧的心被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撕扯著。
恐懼于他的深不可測,悸動于那扇被悄然推開一條縫隙的門——他似乎并不阻止她“想”,甚至……在鼓勵她去看得更遠?
回到靜心齋,她將書冊放在窗邊小幾上,久久凝視。窗外,那株老梅在夜色中伸展著虬勁的枝椏,幾朵早開的梅花在寒風中瑟縮,卻倔強地吐露著微弱的芬芳,如同在冰封的枝頭,固執地等待著春信。
晏沉璧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粗糙的書封。崔珩的用意如同迷霧,深不可測。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絕非簡單的“輕松”讀物。這本書,像一根投入冰面的探針,攪動了死寂的深潭。她這只被風雪裹挾的驚鳥,是否該順著這探針的方向,去觸碰那冰面之下洶涌的暗流?
寒枝覆雪,春信未至,但某種無聲的、關乎未來走向的角力,似乎已在松煙墨香與寒梅冷香交織的深庭里,悄然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