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齋的燈芯,在徹夜煎熬中化作一灘冰冷的燭淚,最后一縷青煙消散在透窗而入的慘淡晨光里。晏沉璧枯坐如石,眼下一片濃重的青影,目光死死鎖在案頭那個青瓷碟上——碟底內(nèi)側(cè),兩點針尖大小的墨漬,如同淬毒的鬼眼,無聲地獰笑著。
林姨娘……大姐姐……兩點!這絕非尋常警兆!是病勢驟然兇險?還是嫡母王氏又布下了更陰狠絕殺的死局?一股帶著鐵銹腥味的寒氣從肺腑深處蔓延,凍得她指尖發(fā)麻。
袖中那張薄薄的、繪有揚州倉丙字庫“倉底有隙通舊渠”的草圖,此刻貼著溫?zé)岬募∧w,卻只余下刺骨的絕望。她如同困在蛛網(wǎng)中央的飛蛾,看得見黑暗,卻掙不脫束縛。
庭院積雪死寂,連風(fēng)都仿佛被凍僵。
“篤篤篤?!?/p>
敲門聲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急促響起。
“姑娘?”是青蕊的聲音,比平日更輕,也更緊繃,“院門外……薛家表姑娘來了,說……說給姑娘送些針線花樣,有幾句緊要話需當(dāng)面交代。”
薛靈樞?!院門外?!
晏沉璧的心猛地一沉,瞬間揪緊!薛表姐是金陵貴婦圈中的“活檔案”,消息靈通如風(fēng),若非天塌地陷般的急事,她絕不可能在此時、以這種方式冒險來崔府尋她!那兩點墨漬……定是應(yīng)驗了!
一股巨大的恐懼與不祥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晏沉璧!她幾乎是彈跳起來,強壓著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叫,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快!快請表姐稍候!我……我這就出去!”她甚至來不及披上斗篷,只胡亂抓了件半舊的夾襖裹在身上,腳步虛浮地沖向院門。青蕊緊隨其后,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靜心齋院門外的青石小徑上,積雪被清掃過,殘留著濕冷的痕跡。薛靈樞果然等在那里,她沒帶丫鬟,只孤身一人,穿著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寒風(fēng)卷著雪沫撲打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單薄而焦急。
一見晏沉璧出來,她立刻上前一步,兜帽下露出的半張臉毫無血色,眼中布滿了驚惶的紅血絲。
“沉璧!”薛靈樞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和一種瀕臨崩潰的急迫,一把抓住晏沉璧冰涼的手,“出大事了!林姨娘……怕是真的……撐不住了!”
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灌入晏沉璧的衣領(lǐng),卻遠不及這句話帶來的冰冷。她反手死死抓住薛靈樞,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手背:“怎么回事?快說!”
“藥!是藥!”薛靈樞急促地喘息著,語速快得如同倒豆子,“林姨娘前幾日突然咳血昏厥,晏家請的那個張大夫說……說需得用一味極其稀罕的‘百年血竭’做主藥,方能吊住一口氣!可這‘血竭’價比黃金,有價無市!你大姐姐(晏云清)急瘋了,她那夫君趙員外卻推三阻四,說什么商路受阻,一時難尋,讓她‘安心等待’,這分明是見死不救!更可恨的是……”
薛靈樞的聲音因憤怒和恐懼而發(fā)抖,“……你嫡母那邊,竟在這節(jié)骨眼上,放出了風(fēng)聲!說她娘家有個遠房侄女王巧兒,‘八字極好’,‘旺夫益子’,‘最是溫順體貼’,想‘送’過去給趙員外‘幫襯幫襯’云清姐姐,替她‘分憂解勞’,侍奉湯藥!話里話外,就是要塞人做妾!還打著‘心疼’云清姐姐侍疾辛苦的幌子!”
塞妾!打著“心疼”、“幫手”的旗號!
晏沉璧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好一個“幫襯”!好一個“分憂解勞”!
嫡母王氏這一手,既是在大姐姐心口捅刀,羞辱她正室尊嚴(yán),更是借機將王家勢力更深地楔入趙家商路,為晏明風(fēng)鋪路!而借口趙員外尋藥“推諉”,暗中施壓,逼大姐姐在母親性命與自身地位之間做殘酷抉擇!這才是兩點墨漬的真正含義——雙重的絕境!
“那……那大姐姐……”晏沉璧的聲音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
“云清姐姐自然是心中不愿的……”薛靈樞眼中含淚,憤恨道,“可王氏的手段……她借口林姨娘病重垂危,需親生女兒‘榻前盡孝’,竟不顧趙家體面,將云清姐姐‘接’回了晏府!說是讓她‘親自侍奉湯藥,送母親最后一程’!加之晏清姐姐也確實擔(dān)心林姨娘......可實際上……”薛靈樞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恐懼,“……就是把云清姐姐扣在了府里!我昨日冒險托人遞話進去,云清姐姐只傳出半句……”她哽咽著,“她讓你替她好好活下去......”
“請”回晏府侍疾?!
晏沉璧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這哪里是侍疾?分明是嫡母王氏將大姐姐徹底掌控在手心!扣在晏府,隔絕外援,以林姨娘垂危之軀為要挾的砝碼!那句,“她讓你替她好好活下去......”是絕望的托付,更是無聲的泣血求救!
王氏這是要逼大姐姐在晏府、在她眼皮子底下,親眼看著生母油盡燈枯,同時被迫接受那個“旺夫益子”的王巧兒!殺人誅心,莫過于此!
巨大的悲憤與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藤般纏繞上晏沉璧的心臟!她死死抓住薛靈樞的手臂,聲音嘶啞:“表姐!林姨娘現(xiàn)在……那‘血竭’……”
“林姨娘全靠參湯吊著,我給那張大夫悄悄塞了銀子,張大夫私下說……怕是……撐不過三日了!”薛靈樞眼淚終于滾落,“至于‘血竭’……我暗中尋遍了金陵城相熟的藥鋪,都說沒有!只有城西‘濟世堂’的胡老大夫,早年行走西南夷地,手里或許有存貨!但那老頭脾氣古怪透頂,視錢財權(quán)貴如糞土,軟硬不吃!而且……”她絕望地?fù)u頭,“就算能弄到藥,又如何送進晏府?嫡母既然把人扣住了,林姨娘身邊必然全是她的眼線!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濟世堂?胡老大夫?血竭?
晏沉璧腦中一片轟鳴。就算真有藥,又如何能突破嫡母王氏布下的銅墻鐵壁?王氏既然敢扣人,就必然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三日……只有三日!
就在晏沉璧心急如焚、幾乎被這冰冷的絕望徹底吞噬之際,靜心齋的院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青蕊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個毫不起眼的靛青色粗布小包。
“姑娘,”青蕊的聲音壓得極低,目光警惕地掃過薛靈樞和周圍,“方才周管事身邊的小廝順路過來,說……說這是外院采買剛送來的新線,顏色鮮亮,讓姑娘瞧瞧可合心意?!彼龑⑿“f到晏沉璧手中,眼神帶著一絲暗示。
外院采買?新線?
晏沉璧心頭猛地一跳!她強壓翻騰的心緒,接過小包。入手微沉,帶著一股極其清冽、不同于任何絲線的草木異香。她立刻會意,手指微顫地打開粗布包——
里面是幾塊形態(tài)奇特、色澤深紫近黑的塊狀物,紋理致密,散發(fā)著濃郁而奇特的香氣。旁邊,還有一張折疊得極小的素箋。
晏沉璧借著身體的遮擋,迅速展開素箋,上面只有一行力透紙背的蠅頭小楷:
滇南紫血竭,三錢入藥,可續(xù)命五日。藥石之力終有盡,人心之壑不可填。
滇南紫血竭?!續(xù)命五日?!
晏沉璧的心瞬間狂跳如擂鼓!紫血竭!比百年血竭更珍稀的吊命圣藥!是崔珩!他……他竟有此物!他怎會知曉?又怎能在嫡母王氏布下天羅地網(wǎng)之際,以“新線”的名義,如此隱秘地送到她手中?!那句“藥石之力終有盡,人心之壑不可填”,冰冷地提醒著她,這藥只能拖延時間,真正的死局在于嫡母王氏那無底的惡毒!
“這……這是……”薛靈樞瞥見那深紫色的藥塊,驚得幾乎失聲,被晏沉璧一把捂住嘴。
晏沉璧眼中瞬間燃起孤注一擲的火焰!她將紫血竭緊緊攥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仿佛帶著一線生機。她猛地看向青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青蕊!這‘線’……顏色極好!煩請你……立刻交給周管事,就說……就說我極滿意,請他務(wù)必按‘之前說好的法子’,盡快送到‘該用的人’手上!越快越好!”
“是,姑娘放心?!鼻嗳锪⒖虝?,接過晏沉璧重新包好的小包,如同捧著最尋常的絲線,轉(zhuǎn)身快步消失在院門內(nèi),行動間不見絲毫慌亂。
薛靈樞看著這電光火石間完成的隱秘交接,驚愕得說不出話,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她打量著晏沉璧。崔珩為何要幫沉璧?難道他對沉璧……應(yīng)該不可能啊,他們攏共也沒見過幾次......這崔珩的耳目,他的手眼,竟已到了如此地步?在這深宅高墻之內(nèi),竟能如此精準(zhǔn)地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時機!
薛靈樞的思緒在心中翻涌,但也沒有再做過多的詢問。
晏沉璧沒有解釋,只是將那救命的紫血竭似乎還殘留的觸感緊緊烙印在掌心。她再次看向院墻外灰蒙蒙的天空,碟底那兩點墨漬,此刻仿佛化作了兩道冰冷的催命符,又像是兩道亟待劈開黑暗的閃電。
藥能續(xù)命五日。
五日!
這偷天換日得來的五日,便是她與大姐姐唯一的反擊之機!嫡母王氏的羅網(wǎng)已然收緊,殺機四伏。崔珩給了她藥,給了她隱秘的傳遞途徑(借采買之名,行非常之法),鐘離無咎給了她漕糧疑案的線索(倉底草圖)和方向(“王”姓)。
破局之路,兇險萬分,步步驚心。但她已無路可退!
驚鵲傳兇險,血竭偷天光。五日之期,刀鋒舔血,她這只被逼至懸崖邊緣的孤鳥,終于要振動染血的羽翼,沖向那密布著陰毒算計與致命陷阱的風(fēng)雪深淵。人心之壑在前,她的“道”,又該如何在這絕境中劈開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