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打著靜心齋糊著厚棉紙的窗欞,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嗚咽。室內炭火明明滅滅,光影在晏沉璧蒼白的面容上跳躍,映著她眼底一片冰冷的死寂。袖中那方油紙小包,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緊緊貼著她的肌膚,傳遞著林姨娘以命相搏的灼熱與沉重。
青蕊輕手輕腳地撥弄炭火,銀霜炭發出細微的嗶剝聲。她抬眼看向燈下枯坐的晏沉璧,那裹在湖水綠妝花緞襖里的身影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窗外呼嘯的寒風撕碎,可脊背卻挺得筆直,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倔強。青蕊張了張嘴,最終只低聲道:“姑娘,夜深了,寒氣重,仔細身子。”
晏沉璧仿佛沒聽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袖中油紙包的棱角。晏府那場荒唐鬧劇的喧囂猶在耳畔——王巧兒的尖叫、趙員外的怒斥、王巧兒身上掉落的晏明風的玉佩、晏明月尖利的指認、王氏強撐的猙獰……最終,王氏那怨毒如蛇蝎、穿透人群直刺她而來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她的心底。
林姨娘……她攥緊了拳。油紙包里的東西,是姨娘用命換來的。她必須看!
待青蕊悄然退下,室內重歸死寂,晏沉璧才如同驚醒般,猛地起身。她吹熄了案頭大部分燭火,只留一盞豆大的孤燈,昏黃的光暈將她縮在床榻最里側的身影籠罩。厚重的錦被拉起,隔絕了所有可能窺探的視線。
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小心翼翼地摸出袖中那方油紙包。油紙被層層疊疊包裹,邊緣浸染著深褐色的污漬,帶著一股淡淡的、難以言喻的陳舊鐵銹與藥草混合的氣息。她屏住呼吸,一層層揭開。
最內層,赫然是一方折疊得異常整齊、顏色深暗如血的錦緞帕子!帕子入手沉甸甸,質地厚密,邊緣用金線繡著繁復卻已磨損的纏枝蓮紋,絕非尋常之物。晏沉璧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拂過那金線,觸感冰涼。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展開帕子。
帕子中央,竟包裹著幾片早已干枯發黑、邊緣碎裂的樹葉!葉片形狀奇特,葉脈虬結,雖已失了生機,卻依舊能辨出是一種罕見的嶺南瘴木——“烏樟”的葉子!晏沉璧腦中瞬間炸開!幼時生母周氏模糊的絮語猛地清晰:“……嶺南瘴癘之地,烏樟葉劇毒,尤忌與‘赤石脂’同入藥,相激則成腐骨蝕腸之鴆……”
腐骨蝕腸之鴆!
一股寒意瞬間席卷全身!她顫抖著捻起一片枯葉,湊近昏黃的燭光仔細辨認。葉片背面,靠近葉柄處,竟用極細的墨線,極其隱秘地勾勒著一個小小的、如同藥鋪標記般的符號——“回春堂”!
金陵城最大的藥鋪!王氏母族暗中掌控的產業之一!
晏沉璧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恨意直沖頭頂!王氏!果然是她!她用這烏樟葉之毒,混入林姨娘日常服用的、需用赤石脂做藥引的湯藥之中!日復一日,悄無聲息地蝕盡林姨娘的生機!這哪里是病?這是最陰毒、最不易察覺的謀殺!王氏甚至不屑于用砒霜鶴頂紅這等明面上的劇毒,她用的是“醫理”,是殺人于無形的“藥方”!好狠!好毒!
那帕子……晏沉璧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方深紅色錦帕上。這絕非林姨娘之物。帕子的質地、繡工、磨損程度,都透著一種久遠而華貴的氣息。她顫抖著手指,將帕子完全攤開,借著微弱的光線,一寸寸仔細搜尋。
在帕子一角,那磨損的金線纏枝蓮紋之下,極其隱蔽地繡著兩個幾乎與底色融為一體的蠅頭小字——“晚照”。
晚照!周晚照!她生母的閨名!
晏沉璧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這帕子……是生母周氏的遺物!它怎么會出現在林姨娘手中?還被用來包裹這致命的烏樟葉毒物?是林姨娘臨死前拼力留下的鐵證?還是……王氏當年就是用這方屬于周氏的帕子,包裹了毒害周氏的毒藥,如今故技重施?!
無數可怕的念頭在腦中瘋狂沖撞!生母周氏當年纏綿病榻、藥石罔效的慘狀,與林姨娘如今嘔血枯槁的面容瞬間重疊!王氏那張端莊含笑的臉,在昏黃的燭光下扭曲成地獄惡鬼的模樣!
“噗——”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頭,晏沉璧死死捂住嘴,將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五臟六腑如同被毒火焚燒。恨!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她撕裂!王氏!晏明昭!晏明風!晏明月!這一家子披著人皮的豺狼!
她死死攥著那方染著生母印記、包裹著致命毒物的錦帕和枯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唯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如同毒藤般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淚意洶涌,卻被她死死壓回眼底,化作一片淬火的寒冰。
窗外風雪更急,拍打著窗欞,如同冤魂的嗚咽。
翌日清晨,雪勢稍歇,天地一片肅殺的白。靜心齋內,晏沉璧的臉色比窗外的雪色更白,眼下的青影濃重如墨。她坐在鏡前,任由青蕊為她梳妝。鏡中人眉眼間那份因徹夜未眠和巨大悲憤帶來的憔悴,被脂粉勉強遮蓋,唯有一雙眸子,沉靜得如同冰封的深潭,幽暗無光,卻又仿佛有烈焰在潭底無聲燃燒。
“姑娘……”青蕊為她簪上那支木簪,欲言又止。她敏銳地察覺到晏沉璧身上那股壓抑到極致、瀕臨破碎卻又強行凝聚的冰冷氣息,比窗外的寒風更刺骨。
“無妨。”晏沉璧的聲音沙啞低沉,聽不出情緒,“去清暉堂。”
踏入清暉堂書房,那股熟悉的、冷冽醇厚的松煙墨香撲面而來,卻未能驅散晏沉璧心頭的寒意。崔珩已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書案后,身著月白色暗云紋常服,墨玉簪束發,正提筆批閱文書。晨光透過窗欞,勾勒出他清雋沉靜的側影,通身氣度淵渟岳峙。
晏沉璧垂首行禮,動作依舊恭謹,卻比往日更多了一份沉滯。她走到自己的小案前坐下,案上已放好了今日需謄錄的卷宗——竟是幾份關于漕河沿線藥材行當賦稅及采辦流程的舊檔。
藥材行當……賦稅……采辦……回春堂!
晏沉璧的心猛地一縮,指尖冰涼。是巧合?還是……他知道了什么?
她強迫自己靜下心神,拿起墨錠。冰涼的墨錠在溫潤的硯石上緩緩旋轉,發出單調壓抑的沙沙聲。她開始謄錄,娟秀的字跡落在紙上,每一個筆畫都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專注,試圖將昨夜那方染血的錦帕和枯葉帶來的滔天恨意,死死壓制在這枯燥的文字之下。
然而,當筆尖落在一行關于“永徽八年,揚州府核準‘回春堂’享有官藥采買特許,主事者:王釗(時任漕運司倉曹)”的記錄上時,她的手腕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王釗!王氏之父!回春堂!特許!
墨錠摩擦硯石的聲音,不知何時變得異常滯澀、綿長。
晏沉璧的心跳驟然失序。她不敢抬頭,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沉靜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的背上,穿透了她強作的鎮定。她下意識地用余光瞥向主案方向。
崔珩依舊垂眸執筆,姿態沉靜。然而,他那隨意搭在紫檀木案沿的左手,拇指上那枚色澤沉郁的玄玉扳指,正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穩定、帶著千鈞重量的節奏,無聲地轉動著。
一圈……又一圈……
那緩慢而持續的轉動,仿佛敲擊在晏沉璧緊繃欲斷的心弦上。沒有言語,沒有詢問,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一種無聲的威壓,更似一種……冷眼旁觀的審視。他在看!他不僅看到了她的失態,更可能早已洞悉她袖中那致命的秘密與翻騰的恨意!這謄錄藥材賦稅卷宗的差事,絕非偶然!
巨大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恐懼(對崔珩深不可測的恐懼)、悲憤(對王氏刻骨銘心的恨)、以及一種被看穿、被置于掌心的無力感交織纏繞。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才勉強維持住筆尖的穩定,繼續謄寫下去。字跡依舊工整,但細看之下,那墨跡深處,卻蘊藏著一絲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完全壓抑的顫抖。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與墨錠那滯澀綿長的研磨聲中緩慢流逝。書房內,松煙墨的冷香與窗外滲入的冰雪寒氣交織,沉甸甸地彌漫。
終于,崔珩放下了筆。他沒有看晏沉璧,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那株被厚厚積雪壓彎了枝干、卻依舊在寒風中挺立的老梅。
“雪壓梅枝時,”他忽然開口,聲音溫潤平和,如同在陳述一個最尋常不過的自然現象,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書房里,“最是考驗根骨。”
晏沉璧執筆的手猛地一僵,一滴濃墨不堪重負,“啪嗒”一聲,重重砸落在謄錄了一半的“特許”二字之上,迅速洇開一團濃黑絕望的污跡。
她緩緩抬起頭。
崔珩的目光已從窗外收回,平靜地落在她案上那團刺目的墨漬上,隨即,緩緩上移,最終,落在了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沒有苛責,沒有憐憫,只有一片沉靜到極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驚濤駭浪的幽邃。
他的指間,那枚玄玉扳指,終于停止了轉動,穩穩地圈在拇指之上,如同深淵凝視的眼眸。
雪壓梅枝時,最是考驗根骨。
冰冷的話語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晏沉璧的心上。是告誡她此刻需隱忍蟄伏?是暗示王氏的壓迫如同這積雪?還是……在冷眼評判她這株“梅枝”,在如此重壓之下,是否擁有足以破局、足以復仇的“根骨”?
袖中那方染著生母之血、包裹著弒母毒證的錦帕,此刻燙得驚人。晏沉璧迎著崔珩那深不可測的目光,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被死死壓在一片冰封的沉靜之下,唯有一簇名為“血債血償”的幽火,在那冰層最深處,無聲而瘋狂地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