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都西南,七十里外,黑石村。
沖天的火光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濃煙滾滾,直上云霄。原本寧靜的村莊此刻已淪為煉獄。茅草屋在烈焰中噼啪作響,轟然倒塌;驚恐的哭喊、絕望的哀嚎與陶都騎兵肆意的狂笑、戰馬的嘶鳴交織在一起,刺耳欲聾。地上橫七豎八躺著村民的尸體,鮮血染紅了泥濘的土地。殘余的村民被驅趕到村口的曬谷場上,在冰冷的刀鋒下瑟瑟發抖。
陳庸率領的五百虞都輕騎終究是晚了一步。當他們星夜兼程趕到時,看到的已是黑石村熊熊燃燒的慘狀。襲擊者顯然是一支精銳的陶都游騎,行動迅捷如風,燒殺搶掠后便迅速撤離,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沖天怨氣。
“畜生!”陳庸目眥欲裂,看著被焚毀的糧倉一角(所幸大部分糧食藏于地窖未被發現)和慘死的村民,一拳狠狠砸在馬鞍上!石成吉這一手太毒!襲擾后方,屠戮村莊,不僅打擊糧道,更意在摧毀民心,散播恐懼!
“將軍!追嗎?”副將紅著眼睛請示。
陳庸看著遠處揚起的塵煙,強行壓下怒火,咬牙道:“窮寇莫追!石成吉狡詐,恐有埋伏!立刻救治傷者,撲滅余火,幫助村民轉移剩余糧食入地窖!派人通知附近所有村莊,堅壁清野,加強警戒!快!”
他心中沉重。石成吉的爪子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狠。這只是開始。虞都后方的村鎮,將永無寧日。而城內的糧食危機,隨著西南糧道被襲擾和消耗加劇,如同懸頂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消息傳回虞都,如同在壓抑的火山口又投下一塊巨石。
“石成吉!我誓殺汝!”花城在議事廳聽到陳庸傳回的急報,眼中殺意沸騰,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黑石村的慘狀仿佛就在眼前,那些無辜百姓的哭喊聲仿佛就在耳邊。毛秀然和石成吉的兇殘,再次刷新了他的認知。
更糟糕的是,司徒張禹緊接著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公子,城內糧倉清點完畢…存糧…存糧即使實行最嚴格的配給,恐怕…也僅夠支撐半月了…”
半月!
這兩個字如同冰錐,刺入在場每個人的心臟。城外圍著數萬虎狼之師,城內糧食告急!這簡直是絕境!
“半月…”花城喃喃重復,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掃過面色慘白的群臣,“張司徒,立刻將存糧情況嚴格保密!配給方案再細化,優先保障守城將士和婦孺老人!陳太尉,加派斥候,不惜代價,尋找城外可能存在的秘密糧道或小型儲備點!另外…”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毛秀然不是想用糧草困死我們嗎?那就讓他看看,虞都軍民啃樹皮、吃草根,也能崩掉他幾顆牙!傳令下去,組織城內婦孺,秘密收集一切可食之物!樹皮、草根、鼠雀…無所不用其極!但此令,絕不可動搖軍心!”
命令下達,群臣領命而去,但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揮之不去的陰霾。花城獨自留在空曠的議事廳,疲憊地坐倒在冰冷的石椅上。饑餓的陰影,戰爭的絞殺,毛秀然的毒計…如同無形的巨網,越收越緊。
他下意識地撫向腰間玉佩。冰涼的觸感傳來,讓他紛亂的心緒有了一絲依托。自從昨夜收到莫熙那微弱卻珍貴的“安好”意念后,玉佩便再無動靜。但他能感覺到,那絲若有若無的聯系并未完全斷絕,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頑強。
“熙兒…”他在心中低喚,指腹眷戀地摩挲著玉佩光滑的玉面,仿佛能觸摸到遠方那人的溫度,“虞都…很艱難…但我會撐下去…你也要好好的…”
山谷,茅屋。
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敲打著新修好的茅檐,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聲響,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莫熙在昏睡了不知多久后,終于悠悠轉醒。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一點點艱難地浮上水面。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的虛弱和無處不在的酸痛,仿佛整個身體都被拆散重組過。經脈中殘留的寒意依舊刺骨,但比起之前那種靈魂都要被凍結撕裂的痛苦,已經緩和了許多。
“熙兒…你醒了?太好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祖母布滿皺紋的臉出現在視線里,眼中含淚,滿是劫后余生的喜悅。
“祖母…”莫熙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她想抬手,卻發現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無比吃力。
“別動!別動!你傷得太重了…”祖母連忙按住她,用溫水小心地濕潤她的嘴唇,“是那位仙長…他給了靈藥…你才緩過來…”
仙長?五行散人?莫熙混沌的腦中閃過那個青袍身影。她記得昏迷前似乎見過他…還有…血淚?祖母手中那個接了三滴血淚的小玉瓶呢?她目光下意識地搜尋。
“仙長說那藥只能穩住,要徹底治好你,還需要…需要三滴你的‘血淚’做藥引…”祖母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和茫然,“你昏迷的時候…真的…真的流了三滴血紅的淚…祖母按仙長說的,用這瓶子接住了…”她拿出那個潔白無瑕的小玉瓶,瓶身冰涼。
莫熙看著那玉瓶,瓶口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她自己的血腥和悲傷氣息。血淚…心頭精血所凝…她雖不知散人要它具體何用,但本能地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那絕非僅僅是“藥引”那么簡單!然而,此刻身體的極度虛弱讓她無法深究。
她的手下意識地摸向枕邊——那枚暗紅褐色、觸手溫熱的鵝卵石還在!緊緊攥在掌心!符文的紋路硌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感。
爆符!她成功了!雖然代價慘重,但她終于掌握了一絲…能威脅到毛秀然那種存在的力量!這個認知,如同黑暗中點亮的一簇火苗,微弱卻帶著灼熱的希望!
花城…他在虞都…被大軍圍困…他需要力量!任何可能的力量!
強烈的意念支撐著她。她不顧祖母的勸阻,掙扎著坐起身,靠在床頭。身體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的刺痛。但她眼中燃燒的執念,比窗外的風雨更加洶涌。
“祖母…我餓了…想喝點熱粥…”她虛弱地說,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祖母看著她蒼白卻異常明亮的眼睛,嘆了口氣,知道拗不過她,只得抹著眼淚去灶間忙碌。
屋內只剩下莫熙一人。風雨聲敲打著窗欞,更顯室內寂靜。她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感受著那縷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墨黑煞氣(凝煞引)。它如同蟄伏的毒蛇,盤踞在丹田深處,散發著冰冷與毀滅的氣息。
如何用?如何將這毀滅之力,精準地送到該送的地方?
五行散人只說了“隱蹤附骨”,需貼身附著,然后引爆。但如何確保能接近毛秀然那樣的存在?又如何保證引爆時自己能夠安全撤離?這些都是未知的險途。
她嘗試著,小心翼翼地調動那一絲煞氣,順著指尖,極其緩慢地注入手中的鵝卵石符文。嗡…鵝卵石輕微地震顫了一下,暗紅褐色的表面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流光一閃而過,周圍的空氣溫度驟然降低了幾分!一股令人心悸的毀滅波動,如同沉睡的兇獸即將蘇醒,讓莫熙渾身汗毛倒豎!
她立刻停止了注入!心有余悸地看著恢復平靜的石頭。太危險了!僅僅是激活一絲,就有如此威勢!若在手中引爆…后果不堪設想!
她需要一個目標…一個試驗品…來測試它的威力、距離和可控性。
就在這時,窗外風雨聲中,夾雜著幾聲凄厲的狼嚎,由遠及近,似乎有野狼被暴雨驅趕,靠近了山谷。
莫熙眼中寒光一閃!目標…送上門了!
她深吸一口氣,強忍著虛弱和恐懼,掙扎著下床。雙腳落地時一陣虛軟,險些摔倒,她扶住墻壁才勉強站穩。拿起靠在墻角的簡陋獵弓(父親遺物)和一支粗糙的箭矢,又將那枚滾燙的鵝卵石緊緊攥在手心,她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門口。
“熙兒!你干什么去!外面下著大雨!你還病著!”祖母端著熱粥出來,看到她這樣,嚇得魂飛魄散。
“祖母…我…我去門口看看…透透氣…很快回來…”莫熙強撐著,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她不能告訴祖母真相,那只會讓老人更加恐懼。
推開柴門,冰冷的狂風裹挾著豆大的雨點撲面而來,瞬間打濕了她單薄的衣衫,冷得刺骨。莫熙打了個寒顫,卻咬緊牙關,扶著門框,目光銳利地掃向風雨飄搖的山谷。
借著偶爾劃破夜空的慘白閃電,她看到不遠處山坡下的灌木叢中,幾對幽綠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她這間亮著微弱燈火的茅屋!是狼群!至少有四五只!它們顯然餓極了,被火光吸引,又畏懼暴雨,正在徘徊試探!
就是現在!
莫熙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強撐著拉開獵弓,搭上那支簡陋的箭矢。箭頭早已銹鈍,射程有限,威力更是堪憂。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載體!
她將全部意念集中在手心的鵝卵石上,回想著刻畫符文時那種將執念注入的感覺,心中默念:“附于箭簇…隨箭而往…”
指尖那縷墨黑的煞氣再次被艱難調動,這一次,她引導著它,并非注入石頭,而是如同無形的絲線,小心翼翼地纏繞向搭在弓弦上的箭矢,尤其是那銹鈍的箭頭!
嗤…箭頭上瞬間覆蓋了一層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極淡的灰黑色氣息!一股冰冷的不祥感彌漫開來!
莫熙瞄準了狼群中那只體型最大、站在最前面的頭狼!她的手臂因為虛弱和緊張而劇烈顫抖,弓弦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為了花城…”她心中默念,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手指一松!
嘣!
箭矢離弦!在風雨中劃出一道微弱的光芒,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歪斜!
頭狼似乎察覺到了危險,低吼一聲,敏捷地向旁邊一躍!箭矢擦著它的后腿飛過,噗嗤一聲,深深扎進了它身后一只體型稍小的野狼肩胛!
“嗷嗚——!”中箭的野狼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嚎!傷口并不深,箭矢的力道也有限。它憤怒地甩頭,想將箭甩掉。
就在此時!
莫熙眼中厲色一閃!她攥緊鵝卵石,將全部意念集中在那個符文上,心中發出一聲無聲的尖嘯:“爆!”
轟——!!!
一聲沉悶卻震撼人心的巨響,突兀地在風雨交加的山谷中炸開!
沒有火光沖天,沒有碎片橫飛!但那只中箭的野狼,整個上半身,連同它周圍三尺內的泥土、灌木,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瞬間向內塌陷、爆裂!化作一蓬混合著碎骨爛肉和泥漿的恐怖血霧!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徹底消失!只留下一個冒著青煙的、觸目驚心的深坑!
其余幾只野狼被這恐怖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發出驚恐到極致的嗚咽,夾著尾巴,頭也不回地瘋狂逃竄,瞬間消失在黑暗的風雨之中。
茅屋門口,莫熙也被這恐怖的威力驚呆了!她看著那個冒著煙、散發著焦糊和血腥味的深坑,看著消失無蹤的野狼,握著鵝卵石的手因為脫力和后怕而劇烈顫抖!成功了…威力遠超想象!但…這力量太可怕了!太邪惡了!僅僅是激活一絲煞氣附著于箭矢,引爆后的效果就如此駭人聽聞!
巨大的精神消耗和身體虛弱再次襲來,她眼前發黑,扶著門框才勉強沒有倒下。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她的臉頰,混合著冷汗流下。
而就在爆符引爆的同一瞬間!
虞都城內,正在燈下研究城防圖的花城,腰間玉佩毫無征兆地爆發出極其短暫卻無比強烈的灼熱!一股混合著毀滅、冰冷和莫熙極度虛弱與恐懼的意念碎片,如同驚雷般狠狠劈入他的腦海!
“呃啊!”花城悶哼一聲,手中的炭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捂住額頭,劇烈的刺痛感讓他眼前陣陣發黑!那毀滅的氣息是如此清晰,那虛弱的感覺是如此揪心!
“熙兒!!”他失聲驚呼,心臟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發生了什么?!她遭遇了什么危險?!為何會有如此恐怖的毀滅感?!她怎么樣了?!
他死死攥住滾燙的玉佩,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比面對石成吉大軍時更甚!他嘗試著瘋狂地向玉佩傳遞意念:
「熙兒!回答我!你怎么了?!」
「告訴我你沒事!」
「熙兒——!」
然而,玉佩如同沉寂的死物,再無半分回應。只有那殘留的灼熱,和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毀滅景象與虛弱感,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臟。
風雨飄搖的山谷茅檐下,莫熙虛弱地靠在門框上,劇烈喘息。她隱約感覺到手腕上的銀鐲似乎又溫熱了一下,仿佛有誰在遙遠的地方瘋狂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是花城嗎?他在擔心她?
她低頭,看著手中那枚已經恢復常溫、卻仿佛重逾千斤的暗紅鵝卵石,又抬眼望向虞都的方向。風雨如晦,前路茫茫。
“花城…”她對著無邊的雨幕,無聲地呢喃,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混合著痛苦、決絕和無限眷戀的復雜神色,“等著我…無論付出什么代價…我一定會…走到你身邊…”
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在緊握爆符的手背上,濺起微小的水花。那水花中,仿佛倒映著虞都城頭的烽火,和一雙同樣在絕望中燃燒著、彼此凝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