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的帝都，像一臺巨大的機器開始預熱，發出沉悶而不可阻擋的轟鳴。
唐羽瓊是被胃部的持續絞痛和刺耳的手機鬧鈴同時驚醒的。她蜷縮在狹窄的單人床上，身上只胡亂蓋著一件薄外套，冷意深入骨髓。速凍水餃冰冷的硬塊仿佛還沉甸甸地墜在胃里，昨夜顧磊那張隔著屏幕、陽光明媚卻冰冷遙遠的臉，還有“催命鬼”唐羽鋒那貪婪油滑的聲音，在混沌的腦子里攪成一團。
她掙扎著坐起來，眼前一陣發黑，太陽穴突突直跳。沒有時間感傷，更沒有資格生病。她沖到水池邊，用冷水狠狠撲了幾下臉。冰冷刺骨的水激得她打了個寒顫，卻也強行驅散了最后一點昏沉。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眼底是濃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她用力拍了拍臉頰，試圖拍出一點血色，效果甚微。
手機屏幕亮著，除了幾條垃圾短信，還有一條來自銀行的余額變動提醒——昨晚“烏云DJ”直播的禮物分成到賬了。數字勉強夠支付父親下一次透析費用的三分之一。她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幾秒，眼神里沒有任何欣喜，只有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被追趕的窒息感。缺口依然巨大。
她快速換上唯一一套還算得體的職業裝——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米白色襯衫和一條深灰色西裝褲，外面套了件半舊的黑色毛呢大衣。頭發簡單扎了個低馬尾，用一根樸素的黑色發圈固定住。鏡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只有一股被生活逼到絕境后強行凝聚的硬氣支撐著。
七點整，她準時推開了帝都某三甲醫院住院部的大門。消毒水混合著各種食物和人體散發的氣味撲面而來，嘈雜的人聲、儀器的滴答聲、護士匆忙的腳步聲匯成一股令人煩躁的背景音。她熟門熟路地穿過擁擠的走廊，來到腎內科病房。
父親唐國棟躺在靠窗的病床上，閉著眼，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曾經健壯的身體在病魔的折磨下迅速干癟下去，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布滿了青紫色的針眼和淤痕。母親張秀蘭佝僂著背坐在床邊的塑料凳上，手里削著一個蔫巴巴的蘋果，動作遲緩，鬢角的白發在窗外透進來的灰白光線里格外刺眼。
“爸，媽。”唐羽瓊走過去，聲音放得很輕。
張秀蘭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愁苦覆蓋。“瓊瓊來了？這么早？吃飯沒？”她習慣性地問著，聲音沙啞干澀。
“吃過了。”唐羽瓊撒了個謊，把手里提著的廉價水果放在床頭柜上，“爸怎么樣？”
“老樣子……昨晚又疼得哼了半宿。”張秀蘭放下削了一半的蘋果，拿起毛巾給丈夫擦了擦額頭的虛汗，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瓊瓊啊……”她欲言又止，眼神躲閃著，不敢看女兒的眼睛，“那個……透析的錢……”
唐羽瓊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她深吸一口氣，從大衣內袋里掏出手機：“媽，我剛轉了五千到爸的住院賬戶，你先用著。”她點開轉賬記錄給母親看。
張秀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嘴唇哆嗦了一下，眼淚瞬間涌了上來：“瓊瓊……你……你哪來這么多錢？你哥他……”
“媽！”唐羽瓊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錢怎么來的你別管，先用著。爸的病要緊。我哥那邊，你別理他，一分錢都別給他！”她頓了頓，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他的賭債，是填不滿的無底洞。給他錢，就是害他，也是害我們自己。”
張秀蘭看著女兒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嘴唇翕動著，最終只是低下頭，無聲地抹著眼淚，肩膀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拿著病歷夾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護士。“18床唐國棟家屬？”醫生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
“在，在！”張秀蘭連忙站起來。
“通知一下，”醫生翻著病歷，語氣公式化，“病人情況不太穩定，下周需要加一次臨時透析。另外，之前建議的自費靶向藥，你們考慮得怎么樣了？如果決定用，盡快繳費，我們好安排。”
“加…加一次透析？”張秀蘭的臉色瞬間慘白，“那…那藥……”
“醫生，”唐羽瓊上前一步，擋在母親前面，直視著醫生的眼睛，盡管她的指尖在微微發涼，“加一次透析的費用，我們會盡快湊齊。靶向藥……我們再考慮一下。”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醫生沒什么表情地點點頭：“盡快吧。病情不等人。”說完，帶著護士轉身離開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的滴答聲和母親壓抑的、細微的啜泣聲。巨大的壓力像實質性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唐羽瓊的肩頭。加一次透析，靶向藥……那串冰冷的數字在她腦海里瘋狂跳動、疊加，幾乎要沖破她的理智線。
她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時間：七點四十五分。她必須走了，上午還有一個重要的匿名槍手文案要交稿，下午還要去新銳時代談那個“國風美妝夜”的策劃案初稿——那是她跳出匿名槍手身份、獲得穩定高薪的唯一機會。
“媽，”她握住母親冰冷粗糙的手，那雙手因為常年操勞和焦慮布滿了老繭，“你照顧好爸，錢的事，我來想辦法。記住，別理我哥！”她再次強調，語氣斬釘截鐵。
張秀蘭淚眼婆娑地看著女兒，只能無助地點頭。
唐羽瓊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父親，那蠟黃枯槁的面容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復切割。她強迫自己轉身，挺直背脊，快步走出病房，將母親的啜泣和病房里彌漫的絕望氣息關在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荊棘上，但她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
與此同時，帝都CBD核心區，高聳入云的“星耀中心”頂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俯瞰整個帝都的壯闊景象，初升的朝陽將鋼筋水泥的森林染上一層冰冷的金色。然而，這間占據了整層樓的、極盡奢華的CEO辦公室里，氣氛卻與窗外的輝煌格格不入，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
高一軒背對著門口，站在落地窗前。他身上那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裝，襯得身形挺拔而冷峻。陽光勾勒出他線條分明的側臉輪廓，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線繃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他手里端著一杯黑咖啡，氤氳的熱氣升騰，卻絲毫融化不了他眼底的寒意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陰郁。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遠處，又似乎什么也沒看。辦公室里只有頂級音響系統流淌出的、極其微弱的背景音——不是時下流行的任何音樂，而是一段沒有歌詞、只有純凈鋼琴旋律的錄音片段。旋律空靈憂傷，帶著一種深夜電臺特有的、撫慰人心的力量。那是他手機藍牙連接播放的，來自“鯨聲”平臺“烏云DJ”昨晚直播的回放片段。
“咚咚。”謹慎克制的敲門聲響起。
高一軒沒有回頭，只是極其冷淡地應了一聲：“進。”
門被輕輕推開，星耀傳媒直播運營總監薛思杰走了進來。他穿著合身的休閑西裝，臉上帶著熬夜后的疲憊，但眼神依舊干練沉穩。他手里拿著一份厚厚的文件，走到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前站定，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老板緊繃的背影和空氣中那縷若有似無的鋼琴旋律，心里了然。
“高總，早。”薛思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這是新銳時代昨晚剛上線的那場‘沉浸式國風美妝夜’的初步復盤報告和后臺數據監測。”他將文件放在桌上，“數據……非常驚人。峰值在線人數破千萬，互動率是行業平均值的三倍，帶動相關品牌銷售額……幾乎翻了五倍。”
高一軒端著咖啡杯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他緩緩轉過身，陽光照亮了他整張臉，英俊得無可挑剔，卻也冰冷得令人心悸。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溫度，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直直地看向薛思杰。
“原因？”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帶著極強的壓迫感，瞬間刺穿了辦公室內那點微弱的鋼琴背景音。
薛思杰感到后頸一陣發涼，他定了定神，翻開報告：“核心在于內容策劃的顛覆性創新。他們徹底拋棄了傳統的產品展示和明星帶貨模式，打造了一個‘穿越千年，遇見東方美’的沉浸式敘事空間。利用頂尖的XR技術還原古畫場景，結合實時古典樂演奏（古箏、琵琶），讓主播化身不同朝代仕女，在場景中自然地融入產品使用和妝容展示。故事線、音樂、視覺、產品高度融合，用戶代入感極強。”
高一軒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走到辦公桌后坐下，拿起報告，修長的手指快速翻動著印滿數據和截圖的紙張。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那些亮眼到刺目的數字，最終停留在策劃案核心創意摘要上。署名處是空白的，只有“新銳時代內容策劃部”。
“策劃人是誰？”他問，目光依舊盯著報告，語氣聽不出情緒。
“還在查。”薛思杰如實回答，“新銳這次保密做得很好，只知道是他們新挖的一個高手，代號‘影子’。風格很獨特，洞察力精準，尤其擅長情感共鳴和……音樂化敘事。”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目光瞥了一眼音響的方向。
音樂化敘事……高一軒的指尖在報告上那個“音樂元素貫穿全場，形成獨特記憶點”的標注上停頓了一下。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昨夜耳機里那個微啞、鋒利卻又在清唱時帶著驚人穿透力的女聲——“烏云DJ”。那個聲音，也曾精準地刺中無數都市靈魂的痛點，用音樂縫合傷口。
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涌上心頭。他將報告“啪”地一聲合上，扔回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那點微弱的鋼琴背景音仿佛被這聲響徹底掐滅了。
“影子？”高一軒冷笑一聲，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讓周圍的空氣更冷了幾分，“把我們踩在腳下的‘影子’？星耀養著上百號策劃，砸了那么多錢請明星，就做出這種被按在地上摩擦的東西？”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無形的空氣中。
薛思杰的頭垂得更低了些，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公司頭牌主播稅務問題剛爆雷，股價暴跌，現金流吃緊，現在又被新銳當頭一棒，老板的怒火可想而知。他硬著頭皮說：“高總，這次確實是我們輕敵了。新銳這個方案……成本控制也做得極好，沒有用頂流明星，靠內容和體驗取勝。”
“輕敵？”高一軒站起身，雙手撐在冰冷的桌面上，身體微微前傾，巨大的壓迫感籠罩下來，“薛思杰，這是輕敵的問題嗎？這是無能！是恥辱！星耀什么時候淪落到被一個剛冒頭的新銳用‘創意’按在地上打臉了？”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風暴，“去查！用最快速度給我把這個‘影子’挖出來！我不信他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是！高總！”薛思杰立刻應道，聲音緊繃。
“還有，”高一軒直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重新背對著薛思杰，聲音恢復了那種冰冷的平靜，卻更讓人心悸，“告訴策劃部，本周內，我要看到能碾壓這個‘國風美妝夜’的方案。做不到，整個部門年終獎清零，負責人滾蛋。”
薛思杰心頭一凜：“明白！”
“出去。”高一軒的聲音毫無波瀾。
薛思杰如蒙大赦，拿起桌上的報告，腳步無聲地迅速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關上了厚重的實木門。
辦公室里重新恢復了死寂。只有中央空調發出低沉的送風聲。
高一軒依舊背對著門口，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帝都繁華喧囂的早晨，車水馬龍，生機勃勃。但他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新銳的勝利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引以為傲的事業版圖上。公司內部的危機，母親昨晚那通試探性詢問他財務狀況、實則旁敲側擊繼父生意的電話……還有那些深埋在心底、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的背叛記憶——初戀女友挽著富二代從他面前趾高氣揚走過時的眼神，母親在父親葬禮后不久就投入那個男人懷抱的身影……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焦慮感開始從心底蔓延，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感到一陣眩暈，呼吸變得有些困難，掌心滲出冷汗。他討厭這種感覺，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他猛地閉上眼，手指用力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就在這時，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鯨聲”APP的推送通知：“您關注的主播‘烏云DJ’已上傳最新直播回放。”
幾乎是本能地，高一軒睜開眼，幾步走回桌前，拿起手機，點開推送。他動作有些急切地戴上放在一旁的AirPodsPro。
耳機里，立刻被那個熟悉的、帶著獨特顆粒感的微啞女聲填滿：
“……把眼淚擦干，把脊梁挺直。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下去，只有你自己放棄自己，才是真正的絕路……”
然后是那清澈憂傷的鋼琴前奏，和她那沒有任何華麗技巧、卻直抵靈魂的清唱。
“推開夜的窗，只看見霓虹在說謊……”
那聲音像一道清冽的泉水，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緩緩流淌進他焦灼混亂的心田。緊繃的神經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溫柔地梳理著，冰冷的毒蛇暫時退卻，窒息的焦慮感一點點被壓了下去。他緊蹙的眉頭微微松開，靠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閉上了眼睛。只有在這種匿名的、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黑暗中，他才能獲得片刻的喘息和寧靜。
他點開禮物界面，沉默地、習慣性地選擇了最貴的“深海鯨鳴”，輸入數字“10”，點擊發送。
炫目的深海鯨魚特效在手機屏幕上無聲炸開，淹沒了主播的頭像。
ID：守夜人。
城市的另一端，一間狹小卻收拾得還算整潔的出租屋里。
唐羽瓊正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屏幕上是一個匿名任務平臺的后臺界面，她正在為一家知名運動品牌趕制一組推廣短視頻的腳本。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專注，帶著一種被逼出來的鋒利光芒。旁邊放著的半杯速溶咖啡早已冰涼。
突然，她的工作手機（與“烏云DJ”賬號綁定）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是“鯨聲”平臺的后臺通知：“用戶‘守夜人’在您的最新回放中贈送了10個‘深海鯨鳴’。”
唐羽瓊的目光掃過通知，眼底沒有任何波瀾。又是那個沉默的金主。她只是看了一眼那串代表金額的數字，心里快速計算著這筆意外之“財”能填補醫藥費缺口的多少分之一，然后便移開了視線，繼續投入眼前的腳本廝殺。
她的手指敲下最后一個句號，點擊發送給甲方。任務完成，傭金到賬的提示音很快響起。
她疲憊地靠向椅背，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時間指向下午一點半。她必須出發去新銳時代了。
拿起那個陪伴她多年的、邊緣磨損的舊牛皮筆記本，里面夾著關于“國風美妝夜”的構思草圖和一些關鍵靈感碎片。她站起身，從冰箱里拿出一片干硬的面包，塞進嘴里，就著涼水囫圇咽下，這就是她的午餐。
鎖門前，她的目光落在門后貼著的那張醫院繳費通知單復印件上。那個巨大的、冰冷的數字，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對她無聲地咆哮著。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拉開門，走進了帝都午后喧囂而冰冷的人潮中。陽光有些刺眼，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前路荊棘密布，但她別無選擇，只能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