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靈魂被抽離后的空洞感,像冰冷的潮水,在我身體里滯留了整整一夜。我蜷縮在床角,瞪著那部死寂的黑屏手機,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沒有夢,只有一片被虛無填滿的清醒。每一次心跳,都像在空陶罐里撞出鈍響。
六十天。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意識里。不是后悔,至少現在還不是。更多的是一種……踩在萬丈懸崖邊的眩暈感。我獻祭了漫長的三十八年,換來了什么?那吞噬一切的白光和電流,就是巔峰的入場券?它在哪里?
直到清晨刺眼的陽光把我從僵坐中喚醒,手機依舊毫無反應,像塊捂不熱的墓碑。身體的疲憊和內心的空洞交織,讓我感覺像被掏空又塞滿了棉花。渾渾噩噩地洗漱,穿衣,背起書包。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嚇人。這就是巔峰人生的開局?比宿醉還糟糕。靈魂仿佛被塞進了別人的軀殼,每一步都踩在虛實交界的冰面上。
走出家門,夏末清晨的空氣帶著微涼,吹在臉上稍微驅散了一點混沌。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墓碑”,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那個虛無的空洞感似乎又清晰了一點。
“林默!”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我猛地抬頭。蘇曉正站在她家院門口,背著書包,馬尾辮清爽地扎著,晨曦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她微微蹙著眉,快步走過來。
“你……臉色怎么這么差?昨晚沒睡好?還是手機真中病毒了?”她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那清澈的眼眸像一汪泉水,瞬間將我意識里那片冰冷的虛無沖淡了些許。
心臟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攥了一下,酸澀又微麻。她注意到了……她在擔心我。這個認知像微弱的電流,短暫地激活了我麻木的神經。
“啊?哦……沒,沒事。”我扯出一個估計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習慣性地想搪塞過去,“就是……手機好像真壞了,折騰到很晚,沒睡好。”我下意識地避開了她探究的目光,把口袋里的“墓碑”往里塞了塞,金屬外殼硌得大腿生疼。
“壞得這么徹底?”蘇曉顯然不信,狐疑地打量著我,“昨天那聲音可嚇人了,像警報一樣。要不……中午我陪你去手機店看看?”
“不…不用了!”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有點大,把自己和蘇曉都嚇了一跳。看到她略顯受傷和困惑的表情,我趕緊找補,“呃…我是說,可能…可能放一放自己就好了?反正是舊手機……”這借口爛得我自己都不信。
蘇曉沒再追問,只是輕輕“哦”了一聲,但眼神里的疑慮更深了。她沉默地和我并肩走著,氣氛有點微妙的凝滯。我搜腸刮肚想說點什么打破尷尬,卻發現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該死的倒計時在無聲地滴答作響。
經過路口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時,蘇曉停住了腳步:“等我一下,買個早餐奶。”她指了指店門。小時候我們每天早上都會在便利店中買一杯早餐奶,隨著學業壓力的增加我也不買早餐奶了。我只會在一旁看著蘇曉。
“好。”我點點頭,靠在便利店門口冰涼的玻璃墻上,試圖讓混亂的腦子清醒一點。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旁邊花花綠綠的促銷海報——無非是些零食飲料打折信息。然而,就在我的視線掠過一張小小的、不起眼的“即開型福利彩票”宣傳單時,異變陡生!
那張宣傳單上印著的“最高獎金50萬!”字樣,以及下方刮獎區的銀色涂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在我腦海中蕩漾開一圈強烈的漣漪!不是幻覺!一種極其清晰、近乎“直覺”的念頭,毫無預兆地、強硬地闖入了我的意識:
【買最右邊第二張。現在】
這念頭來得如此突兀、如此篤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完全不同于我平時那些猶豫糾結的內心小劇場。它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貫通了我因空洞而麻木的神經!
我渾身一個激靈,猛地站直身體。目光死死鎖定在便利店柜臺旁邊擺放的即開型彩票盒上。最右邊第二張……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和其他彩票毫無區別。
是它?真的假的?這就是……巔峰的‘引導’?
用命換來的‘運氣’?
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昨晚那種踩在懸崖邊的眩暈感再次襲來,但這一次,混合了一種近乎病態的興奮。
蘇曉拿著兩盒牛奶走出來,看到我僵硬的姿勢和直勾勾盯著彩票盒的眼神,愣了一下:“林默?你怎么了?”
“蘇曉,”我的聲音有點干澀,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帶…帶零錢了嗎?借我十塊…不,二十!”
蘇曉更困惑了:“啊?你要買彩票?”她看看我,又看看彩票盒,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突然失心瘋的病人。“你…你沒事吧?臉色這么差還想著刮彩票?”
“快!就二十!”我幾乎是急切地催促,那個【買最右邊第二張】的念頭在腦海里瘋狂尖叫,蓋過了一切理智。一種強烈的預感攫住了我——如果錯過,我會后悔!
蘇曉被我反常的急切弄得有點懵,但還是從錢包里抽出兩張十元紙幣遞給我,小聲嘀咕:“真是的…中邪了吧?”
我顧不上解釋,一把抓過錢,幾乎是沖進了便利店。在店員和蘇曉愕然的目光中,我精準地指向彩票盒最右邊第二排:“老板,這張!就要這張!”
付錢,接過那張薄薄的卡片。指尖觸碰到卡片的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篤定感”再次涌現。仿佛我拿著的不是一張彩票,而是一張早已寫好的支票。
“刮啊,愣著干嘛?”蘇曉湊過來,好奇又帶著點無奈地看著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大獎讓你這么失魂落魄的。”
我深吸一口氣,指甲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刮開那層薄薄的銀色涂層。
第一個符號:¥。
第二個符號:¥。
第三個符號:還是¥。
“三個錢袋符號……”蘇曉念出聲,對照著旁邊的兌獎說明,“嗯……這是……五等獎?十塊錢?”她抬頭看我,眼神里寫著“看吧,我就說”的無奈。
我盯著那三個并排的“¥”符號,心里那點詭異的“篤定感”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就這?十塊錢?這就是我拿命換來的‘巔峰’初體驗?開什么國際玩笑!一股被愚弄的羞憤和更深的空虛涌了上來。
然而,就在我準備自嘲地把這張“廢紙”扔掉時,蘇曉突然“咦”了一聲,指著刮獎區下方一行幾乎看不清的小字:“等等!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特殊符號組合獎’?”
我和蘇曉同時湊近仔細看。在三個“¥”符號下方,真的還有一行極小的、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噴碼標識,以及一行微縮字體說明:
【連續三個‘¥’符號,觸發隱藏大獎——獎金池累積獎!當前累積獎金:500,000元!】
空氣凝固了。
我和蘇曉像兩尊石雕,定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行小字。
五…五十萬?!
便利店老板也湊了過來,看清后倒吸一口涼氣:“我的老天!隱藏大獎?!開店這么多年,頭一回見有人刮出來!小伙子!你…你中大獎了!!”
老板的驚呼像一顆炸彈,瞬間引爆了小小的便利店。周圍幾個買早餐的學生和上班族也圍了過來,驚嘆聲、羨慕的目光瞬間將我們淹沒。
“臥槽!五十萬?!”
“真的假的?這運氣逆天了啊!”
“哥們兒!請客!必須請客啊!”
喧鬧聲中,我拿著那張輕飄飄的彩票,感覺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手在抖,心在狂跳,但昨晚那種靈魂被抽離的空洞感,卻詭異地再次浮現,像一層冰冷的膜,包裹著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狂喜。
中了……真的中了……
這就是……巔峰的力量?
沒有想象中的狂喜吶喊,沒有激動得跳起來。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籠罩了我。這五十萬,像憑空砸下來的金磚,沉甸甸的,卻感覺不到應有的溫度。它來得太輕易,太詭異,像一個冰冷的嘲諷,提醒著我付出的代價。
“林默?林默!”蘇曉的聲音把我從恍惚中拉回現實。她用力扯了扯我的胳膊,臉上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你……你還好嗎?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蘇曉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她瞳孔里倒映著我煞白的臉,睫毛上凝著未散的晨露。我突然把彩票塞進她掌心,轉身逃離這片沸騰的人聲。陽光穿過行道樹灑下斑駁光影,落在身上卻像無數根細針,扎得我只想躲進陰影里——原來用命換來的巔峰,第一道光芒竟是如此灼人。
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撥開圍觀的人群,沖出了便利店。把蘇曉的呼喊和周圍所有的喧鬧都拋在了身后。
陽光刺眼,街道喧囂。但我感覺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幽靈,行走在自己的軀殼里。口袋里那塊冰冷的“墓碑”貼著大腿,提醒著我這一切的源頭。五十萬……它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砸進了我本就空落落的心湖,激起的不是喜悅的浪花,而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虛無。
上午的數學課,對我來說簡直是地獄。
昨晚的失眠和巨大的精神沖擊讓我頭痛欲裂,老師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水幕,模糊不清。黑板上那些復雜的公式和幾何圖形,扭曲得如同那個魔鬼App的圖標,看得我眼暈。
“林默同學”數學老師突然點了我的名,“這道立體幾何的輔助線,你上來做一下。”
我懵懵地抬頭。黑板上的題目像天書。完了,昨晚根本沒復習,現在腦子更是一團漿糊。在全班同學(尤其是后排幾個等著看我笑話的男生)的注視下,我硬著頭皮站起來,腳步沉重地走向講臺。
隨便畫一條吧……丟人就丟人……反正……反正我也沒剩幾天好活了……一個自暴自棄的念頭閃過。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粉筆的瞬間——
嗡!
大腦深處仿佛被投入了一顆信息炸彈!剛才還如同天書般的題目,瞬間被“解構”了!
那些扭曲的幾何圖形在我眼中自動分解、重組。空間關系變得清晰無比。無數種可能的輔助線方案像瀑布一樣在我意識里流淌而過,每一種方案的優劣、可能引發的后續證明路徑都清晰得如同掌上觀紋!
那個冰冷的、指令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彩票那次更清晰,更不容置疑:
【連接點A與面BDF的重心G,作線AG交底面于H,連接CH。】
步驟清晰,目標明確。仿佛我大腦里植入了一臺超級計算機,瞬間給出了最優解。
我的手,完全不受控制地抬了起來。粉筆落在黑板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手腕移動流暢得不可思議,一條條精準的輔助線被飛快地勾勒出來,每一步都完美契合那個冰冷的指令,甚至比老師預想的解法還要簡潔巧妙!
整個教室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當最后一筆落下,一個簡潔、優美、無懈可擊的幾何結構呈現在黑板上時,教室里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吸氣聲。
我站在講臺上,手里還捏著粉筆,感受著那些聚焦的目光。這曾經是我夢寐以求的場景——被認可,被矚目,甚至被仰望。
但是……
沒有興奮,沒有得意。
只有一種更深的、刺骨的寒冷和疏離感。
這行云流水的解題,這精妙絕倫的思路,真的是“我”的嗎?不,我只是一個被無形之手操控的木偶!我只是執行了那個冰冷指令的軀殼!這掌聲,這贊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傳不進我的心里。它們屬于那個神秘的“巔峰”之力,不屬于我這個獻祭了三十八年的可憐蟲林默!
虛假的……都是虛假的……
只有……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了教室中間那個位置上。
蘇曉正看著我。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鼓掌歡呼,她的眉頭反而皺得更緊了。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為“我”解題成功的喜悅,只有濃濃的、化不開的擔憂和困惑。她似乎敏銳地捕捉到了我此刻靈魂深處的茫然和空洞。
四目相對。
她眼中的擔憂,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我周身那層冰冷的、名為“巔峰”的玻璃罩。
啪嗒。
我手中的粉筆掉在地上,摔成兩截。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蘇曉那雙寫滿擔憂的眼睛。
一種強烈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沖動涌了上來——逃離這里!逃離這些虛假的掌聲!到她身邊去!只有在她身邊,我才能感覺到一點點……真實的“活著”的感覺!
“老…老師,我不舒服…想去下醫務室…”我幾乎是狼狽地丟下這句話,不敢再看蘇曉,也不敢看任何人,低著頭,匆匆逃離了講臺,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沖出了教室。
走廊的風帶著涼意,吹在我滾燙的臉上。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那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
彩票中獎的虛無,解題開掛的疏離……這些用生命換來的“巔峰”饋贈,像華麗的毒藥,非但沒有填補我內心的空洞,反而讓它更深更冷。
只有蘇曉…只有蘇曉…
只有在她身邊,我才能感覺自己還是林默,而不是一個被“巔峰”操控的怪物!
這個念頭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了我。對!我要去找她!哪怕只是看她一眼,聽她說句話!
我幾乎是憑著本能,轉身就朝醫務室的方向走去(至少得圓了謊)。然而,就在我剛邁出兩步時——
“嗡……”
口袋里,那部沉寂了一夜加半個上午的“墓碑”,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震動!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
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像拆解一枚炸彈般,將那部手機從口袋里掏了出來。
漆黑的屏幕……亮了!
不是桌面,沒有App圖標。整個屏幕,依舊是那片熟悉的、吞噬光線的純黑背景。
而在屏幕正中央,一行刺目的、猩紅如血的巨大數字,正無情地跳動著:
【59天23小時58分47秒】
滴答…46秒…45秒…44秒…
那冰冷的、精確到秒的倒計時,像一只無形的、扼住喉嚨的手,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宣告著:
我的巔峰人生,我的死亡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