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別墅的奢華死寂,被徹底打破了。
林默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石膏像,僵直地躺在冰冷的醫療床上。昂貴的埃及棉床單此刻只帶來刺骨的寒意。視野左上角,那行猩紅的烙印如同刻在視網膜上,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它無情的跳動:
【28天15小時31分58秒…57秒…56秒…】
時間,這個最公正也最殘酷的劊子手,正精確地切割著他僅存的生命。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是拉動破敗的風箱,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是在為這倒計時敲響喪鐘。
病房里只剩下醫療設備規律的、冰冷的滴答聲。這聲音,還有額角紗布下隱隱傳來的悶痛,是此刻唯一的真實。空氣里彌漫的消毒水氣味濃得化不開,像一層無形的裹尸布。
剛才發生的一切,如同最血腥的噩夢在眼前重放。
蘇曉沖進來的樣子——氣喘吁吁,臉頰通紅,汗濕的額發貼在光潔的皮膚上,那雙總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驚惶的血絲和不顧一切的執拗…她伸出的手,指尖的顫抖,那聲帶著哭腔的質問…“林默…我…”
然后是自己的回應——那冰冷得像淬了毒液的話語,那刻意扭開的頭,那用盡全身力氣鑄造的、隔絕一切溫暖的冰墻…“收起你那廉價的同情心!”“給我出去!別在這里礙眼!”
最后,是她慘白如紙的臉,死灰般熄滅的眼神,滾燙的淚水滑落,被她狠狠擦去,以及那句冰冷刺骨的“好好休息”和決絕離去的背影。
砰!
那扇門重重關上的聲音,此刻依舊在他耳膜深處轟鳴,比任何一次信息流的反噬都要劇烈地撕扯著他的神經。
“呃…嗚…”
壓抑的、破碎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如同受傷野獸垂死的哀鳴。林默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寒風中的枯葉。他再也無法維持那個冰冷的姿態,猛地蜷縮成一團,臉深深埋進冰冷粗糙的被褥里。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布料,帶來一片滾燙的濕意,隨即又被身體的冰冷迅速奪走溫度。
我做了什么?
我親手推開了她…用最惡毒的話…刺傷了她…
推開了這無邊黑暗里…唯一的光…
巨大的悔恨和悲傷如同無數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心臟。比身體的衰竭更可怕的痛苦,是親手扼殺了那份近在咫尺的、可能屬于他的溫暖。他仿佛看到蘇曉眼中那最后一點希冀的光芒,在他刻薄的言語下徹底熄滅、粉碎。是他,親手將她推入了絕望的冰窟。
“對不起…對不起…蘇曉…”壓抑的、語無倫次的道歉混雜在嗚咽中,只有冰冷的被褥能夠聽見。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這痛感比起內心的凌遲,微不足道。掌心的刺痛反而像是一種扭曲的慰藉,證明他還活著,證明他還擁有感受痛苦的能力——盡管這能力本身,就是最大的痛苦。
視野里,那猩紅的倒計時在模糊的淚水中,冷酷而清晰地跳動著:
【28天15小時30分01秒…00秒…27天23小時59分59秒…】
時間無情地邁過了一個新的門檻。二十七天。它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悔恨和淚水而停駐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空茫。淚水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眼眶干澀的刺痛。他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留下幾個深紅的月牙形血痕。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然后推開。是之前那位表情凝重的王主任,身后跟著一位護士。
王主任的目光掃過病床上蜷縮的身影,掃過他埋在枕間凌亂的黑發,還有那微微聳動的、無聲訴說著巨大悲慟的肩膀,眼神中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作為醫者的無奈,也有對生命凋零的悲憫。
“林先生?”王主任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絲試探。
林默沒有動,也沒有回應。他不想面對任何人,不想再看到任何同情的目光。他只想沉溺在這片由他自己親手制造的、絕望的廢墟里。
王主任似乎也預料到了,沒有強求。他示意護士將幾份文件和一小瓶藥放在床頭柜上。
“林先生,”王主任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靜的病房里回蕩,“這是您的最終診斷報告副本,以及…一些強效鎮痛和舒緩神經的藥物。用法用量都寫在上面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關于您的情況…我們院方組織了專家會診,結論…依然不變。我們…非常遺憾。目前的方案,只能是盡力維持,減輕您的痛苦。”
林默依舊毫無反應,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氣的軀殼。
王主任沉默了幾秒,目光落在林默那只緊抓著被角、骨節分明且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上。他繼續道:“另外,基于您的…特殊狀況,以及強烈的個人意愿,我們尊重您拒絕進一步積極治療的決定。但作為醫生,我必須提醒您,以您目前身體機能的衰退速度…離開醫院的專業支持和設備,風險極高,可能…會大大縮短您…”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風險?縮短?林默心中一片冰冷的麻木。這具身體早已被宣判了死刑,在哪里腐爛,又有什么區別?醫院這刺眼的白,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只會讓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作為“報廢品”的存在。他需要離開這里,去一個足夠安靜、足夠遙遠、足夠黑暗的地方,等待那個倒計時歸零。他需要一個地方…藏起來,像受傷的野獸舔舐傷口,也避免自己這副腐朽的模樣,再被任何人——尤其是她——看見。
“我要出院。”嘶啞的聲音突然從被褥中傳出,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王主任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眼中那抹悲憫更深了。他輕輕嘆了口氣:“我明白了。出院手續…我們可以立刻為您辦理。但是,林先生,請您務必…考慮清楚。還有,這些藥物,請一定隨身攜帶,或許…能幫您緩解一些痛苦。”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份放在床頭柜上的、印著復雜數據和冰冷結論的診斷報告。
林默終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脖頸,將臉從被褥中抬起了一點點。他的眼睛紅腫,布滿血絲,眼神空洞而疲憊,卻又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固執。他沒有看王主任,目光只是落在對面慘白的墻壁上。
“現在…就辦。”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清晰。
王主任不再多言,點了點頭:“好。我馬上安排。”他示意護士留下藥物和文件,然后轉身,步履沉重地離開了病房。門再次被輕輕帶上。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
林默的目光緩緩移動,落在了床頭柜上那份報告上。深藍色的封面上,“林默”兩個字印得清晰無比。他伸出手,指尖冰冷而麻木,微微顫抖著,最終落在了封面上。他沒有翻開,只是感受著紙張冰冷的觸感。
“精密儀器…設定好倒計時…”醫生的話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嘲的弧度。是啊,一臺等待報廢的機器,還有什么資格留在修理廠?他只需要一個…垃圾場。
視線再次移向窗外。醫院的窗戶很小,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沒有陽光,只有厚重的、鉛灰色的云層低垂著,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也像極了他為自己選定的…終局之地。
他閉上眼,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滋長:離開!離開這里!離開所有認識的人!去那個早已準備好的、面朝大海的懸崖孤堡!在那里,他可以安靜地腐爛,安靜地等待歸零。在那里,他最后的任務,就是完成那項終極的饋贈——確保他死后,那束他永遠無法觸及的陽光,能夠一生順遂,一生溫暖,一生…永不因知曉他的存在而蒙上陰影。
至于那扇被他自己親手、用最殘忍的方式關上的窗…他知道,它永遠,永遠地關上了。門外的陽光,再也透不進一絲一毫。
他親手葬送了所有可能。
倒計時在黑暗中,無聲地繼續著它的死亡之舞:
【27天23小時55分33秒…32秒…3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