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角落那塊小小的“地盤”,成了禾卿臨時的棲身之所。一張吱呀作響的行軍床,一張搖搖晃晃的矮桌,上面堆著他寥寥無幾的洗漱用品和那臺蒙了層細灰的筆記本電腦——在這個竹篾的世界里,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個被遺忘的現代文明遺跡。他帶來的幾件衣服,無論怎么掛,都永遠帶著一股驅之不散的、清冽又陳舊的竹腥氣。
此刻,禾卿正蹲在一根碗口粗、泛著青綠光澤的毛竹前,手里攥著李向風丟給他的一柄厚背篾刀。這刀沉甸甸的,刀柄被無數代人的手汗浸潤得烏黑油亮。他深吸一口氣,回憶著老人昨天示范的動作:刀口對準竹節凸起的下方,手腕發力,猛地向下劈砍!
“嚓!”
刀鋒歪斜著滑開,只在那堅韌的竹皮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順著手臂傳來,震得他虎口發麻。禾卿皺緊眉頭,調整姿勢,再次鉚足了力氣劈下去!
“咚!”
這次刀倒是砍進去了,卻死死卡在了竹節最堅硬的部位,紋絲不動。禾卿憋紅了臉,雙手握住刀柄,使出吃奶的力氣左右搖晃,試圖把刀拔出來。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嗬!”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從旁邊傳來。
李向風正坐在他的老竹椅上,手里捻著一根細如發絲的竹篾,動作又快又穩地穿過一個巴掌大的竹編小籠的孔隙。他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卻清晰地鉆進禾卿的耳朵里,帶著濃重的嘲弄:
“使那么大勁兒,力氣都喂狗了?還是喂了這竹子?劈篾講究的是巧勁!是寸勁!不是讓你跟這竹子拼命!”他放下手里的小籠,慢悠悠地拿起旁邊的粗陶茶壺,對著壺嘴啜了一口,咂咂嘴,“看著挺大個兒,白長一身肉!連根竹子都收拾不了,嘖嘖……”
禾卿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半是用力過度,一半是難堪的羞憤。他咬著牙,猛地發力一抽,篾刀終于帶著幾縷竹纖維被拔了出來,他自己也因為慣性向后踉蹌了一步,差點摔倒。
“下刀前不會看看紋路?竹節硬得像鐵,你往死里砍?刀口斜一點,順著篾絲走!腦子呢?”李向風的數落如同冰冷的雨點,劈頭蓋臉,毫不留情。
禾卿胸口堵著一股悶氣,卻無處發泄。他沉默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濕氣,再次對準竹筒,努力回憶著老人說的“紋路”、“斜一點”、“寸勁”。他憋著一口氣,手腕輕抖,試探性地斜著劈下。
“嚓啦——”
這一次,竹筒應聲裂開一道整齊的長縫!雖然深淺不一,邊緣也毛毛糙糙,但終究是劈開了!禾卿心頭猛地一松,一股微弱的成就感剛涌上來。
“停!”李向風的聲音又響起了,帶著慣有的挑剔,“瞧瞧那篾口!狗啃的一樣!厚薄不均,邊都起毛了!刮篾的時候有你受的!重來!把裂口削平了再劈下一刀!篾匠的活兒,是給眼睛看的,更是給手摸的!你這弄出來的玩意兒,糊弄鬼呢?”
禾卿握著刀,看著那道自己好不容易劈開的裂縫,聽著老人毫不留情的貶斥,一股強烈的委屈和憤怒猛地沖上頭頂。他猛地轉過頭,眼睛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紅,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
“李師傅!我知道我笨!我從來沒干過這個!我摔壞了您的東西,我認罰!可您能不能……能不能稍微……”他哽了一下,后面“客氣點”三個字在喉嚨里滾了滾,終究還是沒敢說出來,只化為一聲沉重的喘息,“……指點一下?光是罵,我也學不會??!”
李向風撩起眼皮,那雙銳利的眼睛第一次正正經經地落在禾卿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上。他放下茶壺,沒說話,就那么盯著他看了幾秒。作坊里只剩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和禾卿粗重的呼吸聲。
半晌,李向風忽然站起身,動作利落地不像個老人。他走到禾卿身邊,不由分說地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篾刀。那粗糙、布滿硬繭的手掌,不由分說地包裹住禾卿握刀的手,用力之大,讓禾卿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被捏得生疼。
“看好了!”老人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依舊硬邦邦的,卻少了些刻薄的嘲弄,多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刀口,斜四十五度,順著這竹絲天生的走向!手腕要活,不是死力氣往下壓!是‘抖’!像這樣!”
李向風握著禾卿的手,帶動他的手腕猛地一抖!那柄沉重的篾刀仿佛瞬間有了生命,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斜斜切入竹筒?!班辍币宦曒p響,一道光滑如鏡、厚薄均勻的竹篾應聲分離,飄然落地。
禾卿只覺得一股奇異的力量和節奏感通過老人粗糙的手掌傳遞過來,瞬間沖散了他自己使蠻力時的滯澀。那一下“抖”的精髓,他仿佛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一點。
“感覺出來沒?”李向風松開手,退后一步,抱著胳膊,依舊是那副挑剔審視的模樣,“再試試!劈壞了,晚上沒飯吃!”
禾卿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騰的情緒,重新握緊篾刀。他學著老人剛才的動作,不再用蠻力去“砍”,而是嘗試著將力量凝聚在手腕,順著竹絲的天然紋理,猛地一“抖”!
“嚓啦——”
又一道篾片落下。雖然遠不如老人示范的那般完美,邊緣仍有些毛糙,但比起之前狗啃似的裂口,已是天壤之別。厚薄也均勻了許多。
禾卿看著地上那片屬于自己劈出的、勉強合格的竹篾,又抬頭看向李向風。老人依舊板著臉,抱著胳膊,但禾卿似乎捕捉到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緩和。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哼了一聲,轉身踱回他的竹椅,重新拿起那個小竹籠和細篾絲,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帶著體溫的“指點”從未發生過。
窗外的雨聲似乎也柔和了一些。
深夜,雨勢驟然變得狂暴。不再是淅淅瀝瀝的纏綿,而是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點瘋狂地砸在作坊古老的瓦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有無數巨獸在頭頂咆哮、踐踏??耧L在狹窄的巷弄里橫沖直撞,發出尖銳的呼哨,卷著冰冷的雨水從窗縫、門隙里猛灌進來。
作坊里那幾盞昏黃的白熾燈,在狂風的撼動下劇烈地搖晃著,將滿屋的竹影拉扯得如同鬼魅亂舞。一個驚雷在極近處炸開,慘白的電光瞬間撕裂黑暗,將作坊里堆積的竹器、工具映照得如同怪誕的舞臺布景,也照亮了禾卿陡然驚醒、滿是驚悸的臉。
他猛地從行軍床上坐起,心臟狂跳。借著又一道閃電的光芒,他驚恐地看到屋頂角落一塊常年滲水的明瓦處,正有幾股渾濁的水流如同小瀑布般嘩嘩地傾瀉而下,目標直指墻角那堆李向風視若珍寶、早已刮制好、分門別類碼放整齊的細竹絲!
那些竹絲細如發絲,色澤或金黃或青翠,是老人不知花費了多少日夜、一點一點刮磨出來的心血,是編織那些精巧器物的“線”!一旦被這泥水浸透,必定變形、發霉,徹底報廢!
“糟了!”禾卿腦子里嗡的一聲,顧不上穿鞋,赤腳就跳下床,冰涼濕滑的地面激得他一個哆嗦。他撲向墻角的雜物堆,手忙腳亂地翻找能接水的盆桶。
“哐當!”作坊那扇沉重的老木門被猛地撞開,挾裹著風雨沖進來的,正是李向風!他只披著一件單衣,渾身濕透,花白的頭發緊貼在額頭上,雨水順著深刻的皺紋往下淌。他顯然也是被這突發的災情驚醒的,臉上沒有絲毫睡意,只有一種近乎兇狠的焦急。
老人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一掃,立刻鎖定了漏水的源頭和那堆岌岌可危的竹絲。他低吼一聲,動作快得驚人,幾步就沖到墻角,一把推開還在翻找盆子的禾卿:“發什么愣!找大盆!接水!快!”
禾卿被他推得一個趔趄,也顧不上其他,終于在雜物堆底下拖出一個積滿灰塵的大木盆。他剛把盆對準水流,李向風已經像一頭敏捷的老豹子,不知從哪里拖過來一架沉重的竹梯,“哐”的一聲架在了漏水的梁下。
“扶穩!”李向風命令道,聲音在風雨和雷鳴中依舊清晰有力。他嘴里咬著一把篾刀,雙手抓住濕漉漉的竹梯,蹭蹭蹭就往上爬,動作矯健得完全不像個古稀老人。
禾卿趕緊丟下盆,死死扶住搖晃的梯子。冰冷的雨水混合著屋頂的積灰和泥漿,不斷澆在李向風頭上、身上。老人爬到梯頂,一手死死抓住一根房梁穩住身體,另一只手取下嘴里的篾刀,對著漏水的明瓦周圍腐朽的椽子、瓦片,又是撬又是捅。碎瓦、爛木頭和泥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接著!”李向風吼著,將一塊松動的爛瓦片丟下來。禾卿慌忙躲開,瓦片在腳邊摔得粉碎。渾濁的水流暫時小了些,但依舊在流淌。
“不行!上面爛了一大片!堵不?。 崩钕蝻L的聲音在風雨中顯得有些嘶啞,“快!把下面的竹絲搬開!搬到干爽地方去!快!”
禾卿立刻轉身撲向那堆珍貴的竹絲。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大把細如牛毛、泛著溫潤光澤的金色竹絲,入手冰涼柔韌。他環顧四周,這低矮潮濕的作坊里,除了那張厚實的臺案,幾乎沒有一塊絕對干燥的地方。而臺案上,正放著那盞他們一起修復了大半的“千瓣蓮”燈骨——雖然結構復原了,但那些斷裂處拼接的痕跡依舊清晰可見,像一道道愈合的傷疤。
“放案子上!”梯子上的李向風仿佛看穿了他的猶豫,嘶聲吼道,“燈骨挪邊上!快!”
禾卿不再遲疑,小心翼翼地將懷里的竹絲放到臺案一角,又迅速將那盞凝聚了兩人心血的殘燈輕輕挪開。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蟻,一趟又一趟地在漏水的角落和臺案之間奔跑。雨水冰冷,赤腳踩在濕滑的石板上,寒意刺骨,汗水卻混著雨水不斷從額頭滾落。
李向風在梯子上繼續奮力地與破漏的屋頂搏斗,撬動、修補,嘴里不時爆出被雨水嗆到的咳嗽和低低的咒罵。每一次驚雷炸響,梯子都劇烈地搖晃一下,禾卿的心也跟著提到嗓子眼。
不知過了多久,當禾卿將最后一捧竹絲安全轉移到臺案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時,梯子上的動靜終于停了下來。漏下的水流雖然還沒完全止住,但已經小了很多,變成斷斷續續的嘀嗒。
李向風渾身濕透,像剛從河里撈出來一樣,扶著梯子慢慢爬了下來。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順著深刻的溝壑往下淌。他疲憊地靠在冰涼的墻壁上,看著臺案上那堆搶救下來的、依舊干燥的竹絲小山,又看了看角落里那個接了大半盆泥水的木盆,最后目光落在同樣濕漉漉、狼狽不堪、正扶著膝蓋喘氣的禾卿身上。
作坊里只剩下外面依舊狂暴的風雨聲,和兩人粗重的喘息。
突然,李向風毫無征兆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起初很低沉,帶著胸腔的共鳴,繼而越來越大,越來越暢快,最后竟變成了洪亮的大笑,蓋過了窗外的風雨雷鳴!他笑得渾身顫抖,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額上,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
禾卿愕然地看著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李向風笑了好一陣,才慢慢收住,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那雙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向禾卿,里面竟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溫柔的追憶光芒。
“小子,”他的聲音因為大笑和喘息而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六十年前,我拜師學藝的頭一個晚上……那雨聲,跟今兒晚上,真他娘的一模一樣!”
老人低沉的聲音裹挾著六十年前的雨聲,穿透此刻作坊內狂亂的喧囂,重重敲在禾卿心上。他扶著冰冷的墻壁,看著老人眼中那抹奇異的亮光,一時忘了身上的濕冷和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