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根細(xì)密的鋼針,狠狠扎在臉上、脖子上,鉆進單薄襯衫的領(lǐng)口,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我推開門,沉重的橡木門軸發(fā)出一聲滯澀的呻吟,將門外喧囂的雨聲和刺骨的冷風(fēng)暫時隔絕在外。門廳里過分明亮的水晶吊燈燈光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晃得我眼睛生疼。濕透的頭發(fā)狼狽地貼在前額,水珠沿著發(fā)梢滾落,滴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微弱又清晰的“嗒、嗒”聲,在這過分空曠、過分安靜的豪宅里,顯得格外突兀。空氣里彌漫著昂貴香薰和舊木頭混合的味道,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去哪兒了?”
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溫和,卻像一條冰冷的蛇,毫無征兆地從背后幽暗的樓梯陰影里滑出來,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竄上頭頂,蓋過了所有濕冷。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身。
區(qū)戚風(fēng)就站在那里,斜倚著樓梯厚重的雕花欄桿。他沒有開頂燈,只有壁龕里幾盞昏黃的射燈,吝嗇地勾勒出他高大的輪廓。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絨家居服,手里端著一杯酒,暗紅色的酒液在昏暗中微微晃動,折射出一點幽暗的光。他的臉隱在陰影里,看不清具體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即使在模糊的光線下,也銳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精準(zhǔn)地釘在我身上,穿透濕透的衣衫,直刺骨髓。
“說話。”他抿了一口酒,杯沿離開唇邊時,喉結(jié)無聲地滑動了一下。聲音依舊是那種平緩的調(diào)子,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喉嚨干得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我垂下眼,避開那兩道極具穿透力的視線,目光落在自己濕透的褲腳和那雙沾滿泥濘、正不斷在地板上留下污濁水漬的球鞋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顧…顧念的慈善演奏會。”聲音低啞得厲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個名字說出口的瞬間,空氣似乎又凝滯了幾分。
“哦?”區(qū)戚風(fēng)的聲音里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波瀾,像是冰面裂開了一道細(xì)微的縫隙。他緩緩直起身,端著酒杯,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羊絨拖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上,幾乎沒有聲音,卻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沉沉地籠罩過來,空氣仿佛都稀薄了。
他停在我面前,很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又昂貴的木質(zhì)調(diào)香水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酒氣,強勢地壓過雨水的氣息,鉆入我的鼻腔。我沒有抬頭,視線只能看到他家居服柔軟的領(lǐng)口,和他握著酒杯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
“淋成這樣?”他語調(diào)微微上揚,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心頭發(fā)毛的審視。那只空著的手抬了起來,冰冷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觸碰到我濕透的、緊貼在額角的鬢發(fā)。我下意識地一縮,卻被他另一只端著酒杯的手更快地、不動聲色地按住了肩膀。那力道不大,卻像鐵鉗一樣,瞬間固定了我試圖后退的身體。
他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褻玩的意味,將我黏在臉頰上的濕發(fā),一縷一縷地?fù)荛_,露出整張狼狽不堪的臉。指尖劃過皮膚,留下冰涼的軌跡,激起一片細(xì)小的戰(zhàn)栗。他像是在欣賞一件被打濕的、價值連城卻又出了點意外的藏品。
“跟我來。”他收回手,語氣恢復(fù)了那種沒有起伏的平靜,卻比剛才的命令更不容置疑。他沒有等我回答,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轉(zhuǎn)身,朝著通往別墅深處、那條鋪著厚厚暗紅色地毯的走廊走去。皮鞋踩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
我僵在原地,冰冷的濕衣貼在皮膚上,寒意更深地滲入肌理。那背影在走廊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挺拔、冷酷,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峰。幾秒鐘的停頓后,麻木的腿終于邁開,跟了上去。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踩在厚軟的地毯上,無聲無息,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泥沼里。
走廊盡頭是他的私人更衣室。他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雪茄、頂級皮革和高級樟木的復(fù)雜氣味撲面而來。空間很大,三面墻都是頂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衣柜,中間是一張寬大的皮質(zhì)矮凳。燈光是精心設(shè)計的柔和射燈,將昂貴的西裝、領(lǐng)帶、腕表照得纖毫畢現(xiàn),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在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財富和不容置疑的控制力。
他走到一個衣柜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條寬大、柔軟、吸水性極好的米白色毛巾。動作不緊不慢,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
“轉(zhuǎn)過去。”他拿著毛巾,命令道。
我背對著他站定,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高大的身影投射下來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我。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襯衫后領(lǐng),被一只干燥而有力的手輕輕掀開。隨即,那條干燥溫暖的毛巾覆蓋了上來,帶著他指尖的溫度。
他擦拭的動作,開始是粗魯?shù)模瑤е环N發(fā)泄般的力道,用力揉搓著我濕透的頭發(fā)和后頸,動作大得扯痛了我的頭皮,身體被這股力量帶得微微搖晃。毛巾粗糙的纖維摩擦著敏感的頸后皮膚,火辣辣地疼。我咬緊牙關(guān),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幾乎要溢出的痛哼。
但很快,那力道變了。變得極其緩慢,極其細(xì)致,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上最細(xì)微的塵埃。毛巾溫?zé)岬挠|感貼著濕冷的頭皮,沿著發(fā)絲一縷縷移動,吸走水分。他的手指隔著毛巾,按壓著頭頂,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毛巾邊緣滑過耳廓,帶來一陣細(xì)微的癢意和更深的不安。
整個更衣室里安靜得可怕,只有毛巾摩擦頭發(fā)發(fā)出的細(xì)微“沙沙”聲,和他近在咫尺的、平穩(wěn)而悠長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規(guī)律得讓人心慌。空氣里彌漫的皮革和雪茄的味道,混合著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木質(zhì)香氣,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味牢籠。
“徐若,”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死寂,低沉而平穩(wěn),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深潭,在我緊繃的心弦上激起劇烈的震顫,“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這句話如同冰冷的咒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占有,沉甸甸地壓下來。二十歲生日那晚,他在彌漫著昂貴香檳氣息的、屬于他的套房里,咬著我的耳垂,一字一句烙下同樣的話語。此刻,在這密閉的空間里,這咒語帶著更刺骨的寒意重新復(fù)蘇。
他的動作沒有停,毛巾依舊在輕柔地擦拭著我的后頸,那緩慢的摩挲,不再是吸水,更像是一種宣告所有權(quán)的標(biāo)記。冰冷的指尖,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輕輕拂過我的耳廓,激起一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從我把你從那個又臟又臭的孤兒院帶出來的那天起,”他的聲音貼得更近了些,溫?zé)岬臍庀⑷粲腥魺o地拂過我的耳后,像毒蛇的信子,“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腦子里裝的,哪一樣不是我的?”毛巾的擦拭停止了。他的雙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我的肩膀,將我僵硬的身體強行扳轉(zhuǎn)過來,迫使我面對他。
猝不及防地,我對上了鏡子里他的眼睛。那雙眼,深不見底,像兩口凍結(jié)了千年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狽——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濕透的襯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而脆弱的線條。而他,站在我身后,高大、沉穩(wěn)、一絲不茍,眼神銳利如鷹隼,牢牢鎖定了鏡中那個驚慌失措的獵物。巨大的反差,形成一種無聲的羞辱和碾壓。
“告訴我,”他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像淬了冰,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壓迫感,砸在耳膜上,“今晚的演奏會,好聽嗎?”鏡子里,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刺穿我試圖維持的平靜表象,直抵最深處的心虛。我猛地低下頭,避開了那幾乎要將我靈魂洞穿的目光,嘴唇翕動了一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那個彈鋼琴的,”他慢條斯理地繼續(xù),語調(diào)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玩味,像是在談?wù)撘患o關(guān)緊要的收藏品,“叫顧念的?”這個名字從他薄冷的唇間吐出,像淬了毒的針。他微微俯身,寬闊的胸膛幾乎貼上我的后背,下巴若有若無地蹭著我的頭頂。冰冷的氣息拂過頭頂?shù)陌l(fā)旋,帶來一陣生理性的戰(zhàn)栗。我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弦。
“他彈得怎么樣?”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殘忍,“那雙在琴鍵上跳舞的手…是不是很漂亮?”每一個字,都精準(zhǔn)地戳破我試圖隱藏的心思。鏡子里,我看到自己眼中瞬間掠過的驚慌和極力掩飾的痛苦。
他的右手,緩緩抬起,越過了我的肩膀。冰涼的指尖,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輕佻和絕對的掌控,落在了我的下巴上。力道不容抗拒地施加,迫使我的臉一點點抬起,再次對上鏡中他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睛。
“你喜歡他?”他輕聲問,語氣平淡得像在問天氣。鏡子里,他的唇角似乎極其細(xì)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在宣判。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應(yīng),甚至沒等我從這巨大的恐懼中找回一絲呼吸,他的左手動了。那只原本按在我肩膀上的手,以一種難以形容的、緩慢得近乎折磨的速度,向下滑落。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窒息的曖昧,輕輕擦過我冰涼的手背外側(cè)。
然后,他的尾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極其精準(zhǔn)地、輕輕地勾住了我的尾指。
指尖冰涼,那觸感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混合著滅頂?shù)目謶郑查g從被勾住的尾指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動彈不得。鏡子里,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鎖住我瞬間失焦、充滿驚駭?shù)耐祝旖悄悄ū涞幕《燃由盍恕?/p>
“徐若,”他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響起,低沉、清晰,如同惡魔的低語,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溫柔,“你喜歡他,是他的錯。”
我的尾指在他冰冷的勾纏中劇烈地顫抖起來,像被毒蛇纏住的鳥雀。鏡子里映出他微微偏頭的動作,薄冷的唇,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緩緩地、輕輕地貼上了我因恐懼而無法控制、瘋狂顫抖的眼睫。
肌膚相觸的瞬間,冰冷和戰(zhàn)栗如同電流般炸開!我猛地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這令人窒息的觸碰,隔絕他那雙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抑制地篩糠般抖動。
耳畔,他冰涼的唇瓣開合,吐出最后一句判決,字字清晰,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入我搖搖欲墜的世界:
“是他勾引你。”
唇瓣離開我顫抖的眼睫,那冰冷的氣息卻仿佛依舊纏繞不去。
“我會處理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勾著我尾指的手倏地松開,那股令人窒息的鉗制感驟然消失。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卻絲毫未減。他不再看我,仿佛剛才那令人心膽俱裂的觸碰和低語從未發(fā)生過。他平靜地轉(zhuǎn)過身,走到衣柜前,隨意地拉開一扇門,取出一件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灰色羊絨開衫,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處理完一件微不足道小事后的漠然。
他背對著我,將那件開衫隨意地搭在手臂上,語調(diào)恢復(fù)了慣常的、聽不出情緒的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關(guān)懷:“把濕衣服換了,別感冒。”說完,他甚至沒有回頭確認(rèn)一眼,徑直拉開更衣室厚重的實木門,走了出去。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像落下的鍘刀,將我一個人徹底隔絕在這片由昂貴皮革、雪茄和冰冷占有欲構(gòu)筑的牢籠里。
更衣室里死寂一片。巨大的落地穿衣鏡里,只剩下我獨自一人,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濕透的、蒼白的石像。冰冷的水珠還在從發(fā)梢滴落,砸在昂貴的地毯上,無聲無息。鏡中的那張臉,空洞、慘白,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只有那雙眼睛,殘留著巨大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碾碎的絕望。
尾指上,那被勾纏過的冰涼觸感,如同烙印般灼熱、清晰。耳邊反復(fù)回蕩著他最后那四個字——
“我會處理的。”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心臟上。一股滅頂?shù)暮猓葎偛帕芡傅挠晁浒俦肚П叮瑥募棺倒撬查g蔓延至四肢百骸,凍僵了血液,凍僵了呼吸。顧念……顧念那張在聚光燈下溫柔專注的臉,那雙在黑白琴鍵上跳躍飛舞、仿佛會發(fā)光的手……一股尖銳的恐懼如同鋼針,狠狠刺穿了我麻木的心臟!
我猛地?fù)湎驇撞街獍噬戏胖奈业氖职瑒幼饕驗闃O度的恐懼而變得笨拙、踉蹌。濕透的褲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顫抖的手指幾乎抓不住包鏈,費了好大力氣才“嘩啦”一聲扯開。我瘋狂地在里面摸索著,名片夾、零碎的小物被胡亂地扒拉到一邊,終于,指尖觸到了那個冰涼的金屬外殼。
手機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在昏暗中映亮我毫無血色的臉。我死死盯著屏幕,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在通訊錄里瘋狂地向下滑動,尋找那個熟悉的名字。顧念。顧念。找到了!
指尖懸在那個名字上,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狠狠按了下去。
“嘟——嘟——嘟——”
單調(diào)而漫長的等待音,在死寂的更衣室里被無限放大,每一聲都像重錘敲在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我死死攥著手機,冰冷的機身硌得掌心生疼,手心里的汗水和屏幕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滑膩一片。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
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藤,緊緊纏繞住我的喉嚨,越收越緊,窒息感越來越強。
終于,在幾乎要將我徹底溺斃的絕望等待后——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冰冷的、毫無感情的女聲,如同最后的判決,從手機聽筒里清晰地傳來。
“啪嗒。”
手機從驟然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厚軟的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屏幕朝下,那微弱的光亮瞬間熄滅。
更衣室里,徹底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死寂。
***
陽光,刺眼得有些虛假,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將昂貴的手工地毯切割成明晃晃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頂級咖啡豆研磨后的醇厚焦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屬于區(qū)戚風(fēng)的冷冽木質(zhì)調(diào)香水味。他坐在長餐桌的主位,姿態(tài)舒展而優(yōu)雅,修長的手指捏著一份展開的財經(jīng)報紙,發(fā)出輕微的紙張摩擦聲。晨光勾勒著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昨夜更衣室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切,只是一場我臆想出來的噩夢。
傭人無聲地穿梭,將精致的骨瓷餐具和冒著熱氣的早餐擺放在我面前。煎蛋金黃,吐司烤得恰到好處,配著新鮮的水果沙拉。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靜止的油畫。
可我的胃里卻像塞滿了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往下墜。握著銀質(zhì)餐叉的手指冰涼,指尖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我低著頭,視線死死地盯著盤子里那抹鮮艷的紅色果醬,不敢抬眼,不敢去看餐桌盡頭那個掌控一切的男人。每一次銀器輕微的碰撞聲,都讓我神經(jīng)質(zhì)地繃緊。
“不合胃口?”區(qū)戚風(fēng)低沉的聲音打破了餐桌上虛假的寧靜。他放下報紙,目光落在我?guī)缀鯖]動過的餐盤上,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我猛地?fù)u頭,動作幅度大得有些失態(tài),勺子磕在盤沿,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輕響。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我強迫自己拿起叉子,叉起一小塊冰冷的煎蛋,機械地塞進嘴里。味蕾像是完全失靈了,只嘗到一種令人作嘔的油膩和金屬的腥氣。
區(qū)戚風(fēng)沒再說什么,重新拿起報紙,姿態(tài)從容。陽光落在他身上,溫暖明亮,卻絲毫驅(qū)散不了我心底那片不斷擴散的、冰冷的黑暗。
就在我?guī)缀跻贿@無聲的酷刑逼瘋時,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腳步聲從客廳的方向傳來。管家劉伯那張一向刻板、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上,此刻卻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快步走到餐桌旁,微微躬身,聲音壓得很低,卻足以讓餐桌兩端的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先生,徐小姐……出事了。”
區(qū)戚風(fēng)翻動報紙的動作頓住了。他緩緩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向劉伯。那眼神沉靜依舊,沒有一絲意外,只有一種掌控全局的了然,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審視。
我的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像一面瀕臨破碎的鼓。握著叉子的手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泛白。來了……那個“處理”……它來了!
“什么事?”區(qū)戚風(fēng)的聲音不高,平靜無波。
劉伯咽了口唾沫,目光飛快地在我慘白的臉上掠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然后重新聚焦在區(qū)戚風(fēng)身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顧念先生……顧念先生他……出車禍了。”
“哐當(dāng)!”
我手中的銀質(zhì)餐叉再也握不住,脫手掉落在光潔的骨瓷盤子上,發(fā)出刺耳尖銳的碎裂聲!盤子邊緣磕出一道清晰的裂紋。我猛地抬起頭,眼睛死死地盯住劉伯,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急劇收縮。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顧念……車禍……
“就在城西的臨湖彎道,”劉伯的聲音艱澀地繼續(xù),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落,“車子……沖破了護欄,墜進了鏡湖……據(jù)說是……是醉酒駕駛……”
醉酒駕駛?不可能!昨晚演奏會結(jié)束,顧念還清醒地和我道別,說要去工作室整理樂譜!他滴酒不沾!一股強烈的反駁沖上喉嚨,卻在接觸到區(qū)戚風(fēng)那雙深不見底、冰冷得毫無情緒的眼睛時,被硬生生凍結(jié)在喉間。那雙眼睛,平靜地看著我失態(tài)的反應(yīng),像是在欣賞一幕早已排練好的戲劇。
“人……人呢?”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干澀、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
劉伯沉默了一瞬,臉上掠過一絲沉痛,緩緩地?fù)u了搖頭:“車子沉得太深……救援隊打撈了一整夜……人……還沒找到。只撈上來一些……車子的碎片。”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下去,“新聞……已經(jīng)報出來了。”
新聞……
區(qū)戚風(fēng)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動作優(yōu)雅而緩慢。他沒有看我,只是對著劉伯微微頷首,語調(diào)依舊平穩(wěn)得令人心寒:“知道了。備車。”
“是,先生。”劉伯躬身應(yīng)下,立刻轉(zhuǎn)身去安排。
區(qū)戚風(fēng)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我。那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一寸寸掃過我慘白如紙、寫滿絕望和不可置信的臉。他拿起潔白的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仿佛剛才聽到的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財經(jīng)新聞。
“看來,你的小朋友運氣不太好。”他放下餐巾,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絕對的壓迫感向我走來。他停在我身后,一只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在了我因為恐懼和巨大沖擊而劇烈顫抖的肩膀上。那掌心傳來的溫度是溫?zé)岬模瑓s比任何寒冰都要刺骨。
“走吧,”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幾乎要貼上我的耳廓,聲音低沉如同惡魔的嘆息,清晰地灌入我嗡嗡作響的腦海,“去看看……他留給你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不!不會的!顧念!顧念!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沖破了恐懼的冰封!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氣,猛地甩開他按在我肩頭的手,跌跌撞撞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餐椅被帶倒在地,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我顧不上一切,赤著腳,瘋了一樣朝著客廳的方向沖去!那里有電視!有新聞!
“顧念——!”
尖利絕望的呼喊撕破了別墅里死寂的空氣。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冰冷的光線跳躍著,映著一張主持人公式化的、帶著職業(yè)化沉痛表情的臉。背景是混亂的、閃爍著警燈和救援燈光的湖邊現(xiàn)場。鏡頭搖晃著掃過被撞得扭曲斷裂的護欄,掃過湖面上漂浮的油污和零星的汽車殘骸碎片……
“……本臺最新消息,昨夜凌晨,著名青年鋼琴家顧念,駕駛其黑色跑車,在途經(jīng)城西臨湖彎道時,疑因醉酒超速行駛,車輛失控沖破護欄,墜入鏡湖深處……”
主持人的聲音透過昂貴的音響傳來,字字清晰,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
“……目前,車輛主體已被定位,沉入湖底近二十米深處,救援打撈工作仍在艱難進行中……車內(nèi)人員情況不明……”
屏幕上適時地切換了一張照片。是顧念。他穿著筆挺的黑色禮服,站在聚光燈下的鋼琴旁,微微側(cè)著頭,笑容干凈溫柔,眼神明亮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都融化在他指尖流淌的音符里。那張臉,鮮活、生動、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而此刻,這張照片的下方,打著一行刺目的猩紅字幕:
**“鋼琴新星顧念疑酒駕墜湖生死未卜”**
照片和字幕的對比,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狠狠捅進我的心臟,然后殘忍地攪動!
“啊——!!!”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沖破喉嚨!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天旋地轉(zhuǎn)!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心臟被硬生生撕裂的劇痛在瘋狂蔓延!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我像一截被驟然砍斷的朽木,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倒去!
沒有預(yù)想中堅硬地板的撞擊。
一只強壯的手臂從后面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我癱軟的身體。那手臂像冰冷的鐵箍,牢牢地將我禁錮在懷里。
區(qū)戚風(fēng)的臉出現(xiàn)在我模糊的、被淚水徹底淹沒的視野上方。他的表情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冰冷的滿足感。他低下頭,冰冷的唇瓣幾乎貼著我被冷汗和淚水浸透的額角,聲音低沉,清晰地鉆進我破碎的意識里:
“看,我說過……”
“我會處理的。”
***
冰冷。無處不在的冰冷。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屬于死亡本身的陰冷氣息。慘白到刺眼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將眼前這條鋪著冰冷水磨石地面的狹長走廊照得如同通往地獄的甬道。墻壁是毫無生氣的灰白色,吸走了所有的暖意和聲響,只剩下我們幾個人單調(diào)、空洞、被無限放大的腳步聲。
嗒。嗒。嗒。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薄脆的冰面上,隨時會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區(qū)戚風(fēng)走在我身側(cè),步伐沉穩(wěn),從容不迫。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大衣,身影挺拔,像一道移動的、沉默的黑色山岳。他的存在感是如此強大而冰冷,將周圍本就稀薄的空氣擠壓得更加窒息。他的一只手,看似隨意地搭在我的后腰上,隔著薄薄的衣料,那掌心傳來的力道卻如同鐵鉗,牢牢掌控著我前進的方向和步伐,沒有絲毫掙脫的可能。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提線木偶,被他半扶半推著往前走。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起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視線是模糊的,被淚水反復(fù)沖刷,又被強行抑制回去,只剩下腫脹的刺痛感。眼前的世界搖晃著,扭曲著,只有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和冰冷的死亡氣息,真實得令人作嘔。
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漆成慘綠色的鐵門緊閉著。門上方,一個猩紅的指示燈無聲地亮著——“工作區(qū)肅靜”。
穿著深藍(lán)色制服、戴著口罩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他看到區(qū)戚風(fēng),微微點了下頭,沒有多余的話語,直接伸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陰寒的氣息,混合著更重的消毒水味,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猛地從門內(nèi)涌出,瞬間包裹了我!我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門內(nèi),是一個巨大而空曠的房間。慘白的燈光毫無遮攔地打在同樣慘白的水磨石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房間中央,整齊地排列著一張張冰冷的、泛著金屬光澤的推床。大部分推床是空的,只有最靠里的幾張,覆蓋著刺目的、毫無褶皺的白色布單,勾勒出底下沉默的、僵硬的輪廓。
我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瞬間就死死地釘在了最角落那張推床上。那上面……那上面……
身體里的力氣瞬間被徹底抽空!如果不是區(qū)戚風(fēng)那只鐵鉗般的手牢牢箍著我的腰,我絕對會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
“不……不……”破碎的嗚咽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溢出,帶著血沫般的腥甜。我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掙扎,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想要逃離這可怕的現(xiàn)實,逃離那只冰冷的手。
“安靜點。”區(qū)戚風(fēng)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響起,低沉,平靜,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冷酷。他箍在我腰上的手臂驟然收緊,力道之大,幾乎勒斷了我的呼吸,強硬地壓制了我所有的反抗。他的另一只手抬了起來,寬大的手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捂住了我的眼睛!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
“別看。”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像毒蛇的嘶鳴,冰冷的氣息噴在我的耳廓和脖頸上,“臟。”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那濃烈的消毒水味,那冰冷的死亡氣息,那覆蓋在推床上的、無聲的白色輪廓……所有的想象都在瞬間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恐怖!心臟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擠壓,痛得無法呼吸!
“唔……唔唔……”我被他死死捂住眼睛,勒住身體,只能發(fā)出絕望的、含糊不清的嗚咽,身體在他鋼鐵般的禁錮中徒勞地扭動、顫抖。
“聽話。”他的唇幾乎貼在了我的耳垂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都過去了。”
黑暗中,我感覺被他半抱著,踉蹌著向前移動了幾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走向那個冰冷的、白色的終點。
終于,腳步停下了。前方,就是那張覆蓋著白布的推床。即使隔著厚厚的布單,即使被他死死捂住眼睛,我也能感覺到那近在咫尺的、屬于死亡的、絕對的冰冷和死寂。
“看清楚了,”區(qū)戚風(fēng)的聲音在死寂的太平間里響起,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現(xiàn)在,你只剩我了。”
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的悲傷,沒有絲毫的惋惜。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的滿足。一種宣告最終勝利的殘酷。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就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絕望幾乎要將我徹底吞噬的剎那——
我的目光,透過他捂著我眼睛的手指那無法完全閉合的、極其細(xì)微的縫隙,借著太平間里慘白刺目的頂燈光線,猛地捕捉到了一樣?xùn)|西!
就在那張被白布覆蓋的推床邊緣,一只男人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金屬床沿外!那只手蒼白、僵硬,沾著一些難以辨認(rèn)的污漬和水痕。手腕上,戴著一塊表。
一塊……玫瑰金色的、表盤碎裂的、表帶布滿劃痕的……百達(dá)翡麗腕表!
那表……那表……!!
我的呼吸,在這一刻,徹底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