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和園西堤的夜，靜得令人心悸。只有晚風掠過枯黃蘆葦的沙沙聲，和遠處湖水輕拍岸石的微弱低吟。月光清冷，在如鏡的湖面上灑下破碎的銀斑，勾勒出十七孔橋朦朧而遙遠的剪影。
彌米獨自站在第三棵垂柳的陰影下，后背緊貼著粗糙冰涼的樹干。夜風帶著深秋的寒意，穿透她單薄的外套。她一只手緊緊攥著裝有《守藝者》原始合同的文件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另一只手則下意識地護住小腹——那里正孕育著脆弱的新生命。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光照亮她緊繃的下頜線。林遠的信息赫然在目：
「警方已布控外圍，狙擊手就位。記住，有危險立刻摔碎杯子！」
她的挎包里，兩個厚壁的玻璃水杯沉甸甸地墜著，那是林遠特意準備的、最后的“信號彈”。
8:05PM。
除了風聲，只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溫文超的身影，依舊隱沒在無邊的夜色里。
沙沙——沙沙——
不是風聲。是腳步碾過枯草落葉的聲響，從她身后那片茂密的蘆葦叢深處傳來。
彌米猛地轉身，心臟幾乎跳出胸腔。
一個瘦削得幾乎脫形的人影，如同鬼魅般從蘆葦叢的暗影中緩緩步出。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的輪廓——一件過于寬大的駝色風衣裹著嶙峋的骨架，左手僵硬地垂在身側，隨著步伐不自然地晃動。鴨舌帽壓得很低，帽檐下，那雙曾經像鷹隼般銳利、充滿審視與刻薄的眼睛，如今布滿了渾濁的血絲，深陷在眼窩里。然而，他的嘴角卻僵硬地向上扯著，掛著一抹彌米無比熟悉的、帶著濃重譏誚的弧度。
溫文超。
監獄和病魔聯手，將他徹底榨干了。
“很……準時。”他的聲音嘶啞干裂，像砂紙摩擦，“北大的才女…咳…還是這么…講究。”話語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他佝僂著背，痛苦地掏出一塊骯臟的手帕死死捂住嘴。咳嗽間隙，彌米借著慘淡的月光，清晰地看到那手帕邊緣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色。
他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肺癌…晚期…馮嵐…給的‘福利’…監獄里…那臺該報廢的X光機…咳…咳…耽誤了…”他抬起眼，渾濁的瞳孔在月光下驟然收縮，射出怨毒如針尖般的光芒，“可她…沒想到…我死前…還能拉個…墊背的！”
他從風衣內袋里，掏出一個黑色的小型U盤，動作帶著一種病態的神經質。
“《守藝者》…原始合同…”他晃了晃U盤，發出輕微的聲響，“有個…致命的…漏洞。馮嵐當年…做了陰陽合同…把…百分之八十的利潤…轉到了…她小舅子的…空殼公司…”他咧開嘴，露出染著血絲的牙齒，笑容猙獰而絕望，“證據…全在里面。”
彌米沒有伸手去接，身體反而微微后傾，警惕地問：“為什么…告訴我？”夜風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也帶來溫文超身上濃重的消毒水和腐敗氣息。
“因為……”溫文超的喘息粗重起來，眼神卻異常亢奮，“只有你…彌米…只有你敢捅破天！馮嵐…以為捏著我的假釋評估報告…就能…讓我當條聽話的狗…咳…可她忘了——”
他突然毫無征兆地暴起！那只殘廢的左手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像鐵鉗般猛地抓住彌米的手腕！冰冷的觸感和巨大的力道讓彌米痛呼出聲！
“——將死之人！無所畏懼！”他嘶吼著，渾濁的眼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
彌米奮力掙脫，踉蹌著后退兩步，心臟狂跳不止。溫文超的狀態太不對勁了！瞳孔散大，呼吸急促得如同破風箱，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這絕不僅僅是肺癌晚期的癥狀，他極可能服用了某種興奮劑或致幻藥物！
“你…到底想要什么？”彌米的聲音因緊張而干澀，目光緊緊鎖住他。
“兩件事！”溫文超豎起兩根枯瘦的手指，眼神狂熱而偏執，“第一！我要親眼看著馮嵐…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第二——”他猛地指向彌米手中的文件袋，食指幾乎要戳破紙面，“這里！把我的名字！加回去！《守藝者》的策劃名單里！把我的名字…加回去！”
彌米迅速翻開合同。在最初的立項策劃團隊名單里，“溫文超”三個字確實赫然在列！但最終定稿出版的版本上，他的名字被徹底抹去，顯然是馮嵐的手筆！
“就為這個？”彌米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瀕臨死亡卻執著于一個名字的男人。
“就為這個！”溫文超的眼神瞬間變得異常空洞，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偏執，劇烈的咳嗽再次席卷了他，“我…這輩子…編了…四百多本書…只有《守藝者》…”他咳得彎下腰，血沫從指縫滲出，“…是我…真心…想做…的書…”
就在這時！
“咔嚓！”
遠處傳來一聲清晰的、樹枝被踩斷的脆響！
溫文超猛地抬頭，像一頭被驚擾的、瀕死的野獸，渾濁的眼中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兇光：“有人…跟蹤你？！”
彌米的心瞬間沉到谷底！她還沒來得及回答——
“小心！”溫文超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朝彌米撲了過來！他那只殘廢的左手爆發出最后的力量，狠狠地將彌米推倒在地！
砰！
刺耳的槍聲撕裂了西堤死寂的夜空！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幾乎是貼著彌米的頭皮飛過！
溫文超沉重的身體重重地壓在彌米身上。彌米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劇烈的痙攣，一股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迅速浸透了她肩頭的衣物，在冰冷的月光下暈開一片粘稠的深色。
“跑……”溫文超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音，滾燙的血沫噴濺在彌米的臉頰上，“是…馮嵐的…人……快…跑……”
砰！
第二槍緊隨而至，狠狠打在彌米剛才倚靠的柳樹干上，樹皮碎屑飛濺！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彌米奮力從溫文超沉重的身體下掙脫出來，顧不上滿身的血污和泥土，一把抓起掉落在身邊的U盤和合同文件袋，連滾帶爬地撲進旁邊茂密的蘆葦叢！身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男人壓低的、兇狠的咒罵：
“媽的！打偏了！那女人在草叢里！”
“分頭找！不能讓她跑了！”
彌米的心臟瘋狂撞擊著胸腔，肺部像被火燒一樣劇痛。懷孕的身體此刻顯得格外笨重，每一步都無比艱難。身后的腳步聲和蘆葦被粗暴撥開的嘩啦聲越來越近，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就在絕望的念頭升起的剎那——
嘩啦！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從斜刺里伸出，精準地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則緊緊箍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狠狠拽進了湖邊一個隱蔽、散發著淤泥腐臭味的排水渠里！
“噓——別出聲！”一個熟悉而刻意壓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彌米驚恐地扭頭，借著排水渠入口透進的微弱月光，看到趙雅楠那張妝容有些花了卻異常鎮定的臉！她一手死死捂著彌米的嘴，另一只手舉著手機，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錄音界面，紅色的錄音標識正在跳動！
“是馮嵐雇的人，我一直跟著他們過來的！”趙雅楠的聲音又快又低，氣息微喘，眼神銳利如刀。
排水渠外，沉重的腳步聲在附近徘徊，手電筒的光柱胡亂地掃過蘆葦叢。
“操！那老頭兒好像沒氣了？”
“老大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過去補兩槍確認下！”
彌米蜷縮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分不清是因為寒冷、恐懼，還是腹中孩子帶來的悸動。
趙雅楠湊得更近，幾乎是貼著彌米的耳朵，溫熱的氣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溫文超給你的東西…U盤…還在不在？”
彌米顫抖著攤開緊握的右手。掌心，那枚沾滿了溫文超溫熱粘稠鮮血的黑色U盤，在黑暗中反射著幽微的光。
兩小時后，西堤被刺目的警燈染成一片紅藍交錯的詭異顏色。警戒線拉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血腥的味道。
溫文超的尸體被白布覆蓋，一只蒼白枯瘦的手從白布邊緣無力地垂落出來。那食指的指尖，赫然沾染著一點已經干涸的、暗紅色的印記——那是編輯校對稿件時，常年沾染紅墨水留下的、無法徹底洗去的職業烙印。
“初步判斷是槍殺，致命傷在背部，近距離射擊。”一位面容嚴肅的中年警官正在給彌米做筆錄，“您和死者是什么關系？他為什么約您在這里見面？”
“前同事。”彌米的聲音嘶啞干澀，裹著警方提供的保暖毯，身體仍在微微發抖，“他說……有些關于《守藝者》項目的工作……要和我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片被白布覆蓋的區域。
這時，旁邊一位一直沉默地記錄著的年輕警察，忽然湊近彌米，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道：“彌女士，死者……在醫護人員趕到前，還有一絲意識，他說了一句話……”他頓了頓，似乎在模仿那種氣若游絲、瀕臨渙散的狀態，聲音壓得更低：
“他說……‘告訴彌米……Arial字體……配不上宋刻本……’”
彌米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
塵封的記憶閘門轟然洞開！三年前那個為《守藝者》封面設計爭執不休的深夜！她曾指著溫文超堅持使用的Arial字體，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嘲諷：“溫主管，宋刻本的古樸韻味，用這冷冰冰的現代字體，不覺得是焚琴煮鶴嗎？”
當時溫文超只是陰沉著臉，粗暴地回了一句：“你懂什么！規范就是規范！”
原來…他記得。
原來他什么都記得。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記得的，竟是這樣一句關于字體的、無關緊要的爭執。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間淹沒了彌米。她攥緊了手中那枚染血的U盤，指甲深深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