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五月，蜜釀般的晨光里，薄霧未褪。梧桐新葉托著露珠，沿葉脈滑行，倏忽墜入青石板的懷抱。陽光吻下，石縫間便綻開一地細碎的光之花。

蘇黎抱著用米白薄紗裹著的斜紋軟呢套裝，站在瑪黑區圣日耳曼大道的“鳶尾花宅“門前，指節因緊張而微微發白。

門房是個戴圓框眼鏡的老先生，見她抱著包裹站在臺階下，笑著用銀質門環輕叩門楣：“蘇黎小姐？夫人今早特意吩咐，說您要來。“

門內傳來瓷器碰撞的脆響，混著若有若無的茉莉香。蘇黎深吸一口氣，將包裹往懷里攏了攏

——那是她熬了三個通宵的成果。

改良的斜紋軟呢原本硬挺的墊肩被她悄悄拆了，換成了彈性更好的薄棉襯，腰線處收了1.5厘米，肩線則順著鎖骨的弧度微微內收。

她曾在閣樓對著鏡子比劃了上百次，想象著不同體型的人穿上后的模樣，此刻卻比任何時候都忐忑。

“蘇黎小姐，請進。”

女仆領她穿過掛滿油畫的長廊，來到掛鐘廳。落地鏡前站著位穿湖藍真絲裙的婦人，發間別著枚珍珠發簪，耳墜是兩滴淚狀的祖母綠，正對著鏡子用金剪子修剪玫瑰枝。

“您就是蘇黎？”

夫人轉過臉，眼角的細紋里盛著笑，“比照片上更精神。“她指了指沙發，

“坐，先喝杯茶。”

蘇黎這才注意到客廳的布置：深棕胡桃木家具上擺著中國青花瓷，波斯地毯上的藤蔓花紋與墻上的洛可可掛毯交纏，連茶盞都是景德鎮的青花釉里紅。

“夫人喜歡東方的東西？”

她試探著問，將包裹放在茶幾上。

“我丈夫是做絲綢生意的。”

夫人將玫瑰插入花瓶，“他總說，真正的美不在巴黎的沙龍，在東方的繡坊。”

她掀開薄紗，露出里面的斜紋軟呢套裝，“這是我上周在夏帕瑞麗那里訂的，可穿上像被捆住了——”

她扯了扯硬邦邦的墊肩，“您瞧，這里硌得我胳膊生疼。“

蘇黎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蹲下來，指尖輕輕撫過夫人的肩線：“夫人，您看，這里的骨頭是圓的，墊肩卻要做成方的。”

她從隨身帶的布包里取出軟尺，“我量過您的肩寬，是42厘米，可市售的墊肩都是45厘米的標準款。”

夫人愣住了：

“您......量過我的尺寸？”

“上周在歌劇院，您和伯爵夫人說話時，我站在第三排。”

蘇黎耳尖發紅，“您的肩線是自然下垂的，可墊肩硬要把它撐成直角。”

她展開自己改良的套裝，“我拆了墊肩，用薄棉襯代替，腰線也收了——這樣抬手時，布料會跟著動，像......像春風拂過柳枝。”

夫人突然笑了，眼角的細紋更深了：

“春風拂過柳枝？多妙的比喻。”

她站起身，將舊外套遞給女仆，“試試這個。”

蘇黎屏住呼吸。當夫人套上改良后的套裝時，鏡中的人影瞬間鮮活起來

——湖藍面料隨著她的動作泛起漣漪，腰線處的褶皺像被風吹皺的水面，肩線不再硌人，連手臂擺動都多了幾分輕盈。

“天哪！”

夫人轉了個圈，裙裾掃過蘇黎的手背：

“這比香奈兒的更襯我！”

她指著鏡子里的自己，“你看，這里（她摸了摸鎖骨處）不再勒出紅印了，這里（她扯了扯腰線）也不再像被繩子捆著。”

蘇黎這才發現，夫人的鎖骨下方有塊淡粉色的疤，是長期被硬墊肩磨的。

“您......“

“年輕時為了穿得'挺拔'，硬撐了二十年。”

夫人嘆了口氣，指尖輕輕撫過疤痕，“后來丈夫說，他愛的不是衣架子，是會笑會動的我。”

她從手袋里掏出張名片，“下周有個私人沙龍，在瑪黑區的老城堡，來的都是藝術家和作家。帶你的設計圖來。”

她眨了眨眼，“可能有重要客戶——比如，想給情婦買禮物的銀行家，或者想送女兒出嫁的伯爵夫人。”

蘇黎接過名片，背面用鋼筆寫著地址和時間，還畫了朵極小的鳶尾花。

“謝謝您，夫人。”

“該謝的是你。”

夫人將舊外套搭在臂彎，“對了，”她突然壓低聲音，“別告訴夏帕瑞麗，我把你推薦給她——她總說我挑設計師太苛刻。”

離開鳶尾花宅時，巴黎的陽光正濃得化不開。

蘇黎抱著空包裹走在青石板路上，路過賣馬卡龍的甜品店時，聞到焦糖與杏仁的香氣，突然想起前世在上海弄堂里，外婆總說“甜的東西，要慢慢嘗才夠味”。

“蘇黎！“

熟悉的自行車鈴聲從身后傳來。

程硯秋穿著白襯衫，車筐里放著個牛皮紙包，發梢沾著五月的熱風。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兒。”

他跳下車，將車停在路邊，“剛才在路口看見鳶尾花宅的馬車，猜你肯定在里面。”

蘇黎把名片遞給他看：

“貴族夫人說，下周有個沙龍，可能有大客戶。”

程硯秋接過名片，指尖在“瑪黑區老城堡“幾個字上摩挲：

“我認識那里的管家，是劍橋的校友。”

他從紙包里掏出個保溫桶，“路過面包店，買了可頌——你早上沒吃東西吧？”

蘇黎接過保溫桶，打開時黃油香氣撲面而來。她咬了口可頌，酥皮簌簌落在裙擺上，像落了場細雪。

“程硯秋，”

她突然說，“你為什么總對我這么好？”

他愣住了，耳尖慢慢紅到脖頸。自行車斜倚在梧桐樹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與她的影子交疊。

“因為......”

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上周在咖啡館，你說想把東方的柔褶用西方工藝呈現。我查了資料，巴黎美術學院的教授說，立體剪裁的關鍵是'讓布料自己說話'。”

他攤開手，掌心里躺著張手繪的結構圖，“這是我照著古希臘雕塑畫的褶皺走向，你看，這里收得緊些，那里放得松些，像不像你說的'呼吸'？”

蘇黎接過圖紙，指尖拂過他畫的線條

——每道褶皺都標著精確的尺寸，連布料的張力都用箭頭標了出來。

“你什么時候畫的？”

“昨晚三點。”

他撓了撓頭，“睡不著，就爬起來畫。你上次說，真正的美要藏在褶皺里，我......我想幫你把它變成現實。”

風掀起蘇黎的發梢，吹得圖紙嘩啦作響。

她望著眼前這個總把眼鏡推得老高的劍橋文學系學生，突然想起前世在圖書館翻到的老照片

——1960年代的巴黎，穿白襯衫的少年抱著書本穿過盧森堡公園，身后的梧桐葉落了他滿肩。原來有些相遇，早在時光里埋下了伏筆。

“今晚來閣樓？”

她把圖紙塞進他手里：

“我想試試在真絲上繡立體褶——你不是說'東方美學需要西方工藝托底'嗎？”

程硯秋的喉結動了動，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

“不過我抄了新的筆記，關于'東方曲線如何在立體剪裁中呼吸'。”

他推了推眼鏡，耳尖更紅了，“你...你別嫌我多事。“

蘇黎拆開油紙包，雪松味的墨香混著舊紙的氣息涌出來。她翻到最后一頁，看見他用紅筆圈了句話：“時尚會消逝，文字永存——但或許，它們可以互相證明存在。“

“不嫌多事。“她笑著戳了戳他的肩膀，“這是五月天里，最暖的事。“

兩人并肩往工坊走，程硯秋推著自行車，蘇黎提著空包裹。

路過圣心大教堂時，鐘聲突然響起，驚起一群白鴿。蘇黎望著漫天飛舞的白羽，忽然想起前世在上海弄堂里，外婆總說“鴿子銜來的，是遠方的信”。

此刻她望著程硯秋被陽光鍍亮的側臉，忽然覺得，有些信，不用等遠方來

——它們早就藏在五月的風里，藏在可頌的酥皮里，藏在他畫滿褶皺的圖紙里。

“程硯秋。”

她突然停下腳步。

他轉過身，眼里盛著細碎的光。

“如果有一天我火了，”

她說，

“你要當我故事的第一個聽眾。”

他愣了一下，然后認真點頭：

“好。”

“但我要當你故事的第一個作者——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寫一篇日記，記你的每一次靈感爆發。”

蘇黎笑了。

她望著閣樓窗外的星空，想起前世在弄堂里，外婆總說“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

此刻她握著程硯秋的手，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忽然覺得，有些未來，已經悄悄來了。

夜幕溫柔地籠罩了巴黎，白日喧囂沉淀成閣樓窗外靜謐的星河。

蘇黎的小閣樓里，昏黃的電燈懸在斜頂下，將兩人伏案的身影投在堆滿布料和畫稿的墻上，拉得長長的，像一幅無聲的默劇。

空氣里彌漫著真絲特有的涼潤氣息，混合著程硯秋帶來的舊書卷的墨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他襯衫上沾染的巴黎街頭的梧桐葉味道。

那張被他摩挲得微卷的結構圖攤開在寬大的工作臺上，旁邊是蘇黎精心挑選的幾匹素色真絲——月光白、鴉羽青、還有一匹泛著珍珠光澤的淺妃色。

“你看這里”。

程硯秋的聲音在安靜的閣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修長的手指指點著圖紙上一條蜿蜒的線條：

“古希臘的希頓長袍，褶皺并非隨意堆疊，而是順著肌肉的起伏流動，像溪水流過山石。它的‘呼吸’，在于布料本身的垂墜感和身體運動的自然牽引。”

他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專注而明亮：

“你想要的東方柔褶，是更含蓄的、內斂的韻律，像……嗯，像宣紙上暈開的墨痕，或是仕女圖中衣袂飄動的軌跡。”

蘇黎拿起那匹月光白的真絲，輕輕覆在自己手臂上。涼滑的觸感如水流淌。她另一只手拿起一枚細小的珠針，眼神在程硯秋的圖紙和真絲之間來回逡巡。

“西方的立體剪裁是骨架，是支撐。”

她低聲說：

更像是在和自己對話：

“東方的柔褶是血肉，是氣韻。就像夫人說的，不是衣架子，是會笑會動的‘人’本身。”

她想起白天夫人穿上改良套裝時那瞬間的鮮活，那種掙脫束縛后的輕盈感。

她將真絲的一角捏起一個微小的褶，用珠針固定在下方襯墊的薄棉上。

“不是死板的壓褶，”

她解釋著動作：

“我想讓它……像含苞的花瓣邊緣那樣，有自然的弧度，有微妙的陰影變化。抬手時，這些褶要能舒展；靜立時，又要有含蓄的堆疊之美。”

她嘗試著，手指靈巧地折疊、調整，真絲在她指尖馴服又帶著自己的韌性。

程硯秋看得入神。他拿起鉛筆，在圖紙的空白處快速勾勒著蘇黎手指的動作和真絲形成的微小褶皺雛形，線條流暢而肯定。

“‘讓布料自己說話’……教授說得對。”

他喃喃道：

“你是在引導它，而不是強迫它。”

他從帆布包里掏出那個油紙包，小心地展開，里面是厚厚一疊謄抄的筆記。他翻到中間一頁，指給蘇黎看：

“你看這個，‘柔褶九法’，是我從一本很老的東方服飾圖譜筆記里抄來的，雖然具體工藝不詳，但描述很有意思。”

頓了頓：

“‘褶如云生，隙若光透，動靜之間，自有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