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5月25日。
五月的巴黎,陽光已初具盛夏的鋒芒,慷慨地潑灑在瑪黑區迷宮般的鵝卵石街道上。空氣里浮動著梧桐新葉的清新氣息,混合著咖啡館飄出的濃郁烘焙香。
蘇黎站在一棟爬滿常春藤的古老石砌建筑前,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心頭那只撲騰不休的蝴蝶。
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用舊帆布自制的設計稿筒,里面裝著幾張反復修改、幾乎被摩挲出毛邊的草圖
——那是她融合了蘇繡“活褶”理念設計的幾款日常裝束,是她試圖在“規則之外”開辟的小小天地。
眼前這扇厚重的橡木門,鑲嵌著黃銅獅首門環,正是那位賞識她改良斜紋軟呢套裝的貴族夫人
——德·拉圖爾伯爵夫人——
舉辦私人沙龍的場所。
幾天前,夫人試穿那件沒有硬挺墊肩、腋下采用“活褶”處理的晚禮服時,那聲驚喜的“像會呼吸一樣!”猶在耳邊,緊接著便是這張燙金請柬的邀約。
這扇門后,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斥著巴黎最挑剔眼光和最高級品味的世界。
門被一位穿著筆挺制服的老管家無聲地拉開。室內的光線驟然柔和下來,帶著一絲涼意,與外界的明媚驕陽形成鮮明對比。
涼爽的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雪茄的醇厚、名貴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上流社會”特有的矜持氛圍。
衣香鬢影,低聲談笑,水晶吊燈折射出的碎光落在女士們華美的珠寶和男士們考究的領結上。
蘇黎穿著自己最好的一條米白色亞麻連衣裙,領口和袖口點綴著她親手繡的淡紫色纏枝蓮紋樣,裙擺自然垂落著幾道柔和的褶痕。
這身打扮在工坊里顯得清新脫俗,但置身于這片由Chanel套裝、DiorNewLook裙擺和Balenciaga精妙剪裁構成的“叢林”中,她感覺自己像一顆誤入珍珠匣子的米粒,樸素得近乎格格不入。
她能感覺到幾道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帶著禮貌的審視或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她定了定神,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德·拉圖爾伯爵夫人。
就在這時,一位氣質雍容、頸間戴著三圈完美無瑕的珍珠項鏈的女士,款款向她走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蘇黎·華法小姐?”
女士的聲音溫和悅耳,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從容。
“是的,夫人。”
蘇黎微微頷首,心中猜測著對方的身份。
“我是德·拉圖爾夫人的朋友,索菲亞·杜邦。”
珍珠項鏈女士的目光在她懷中的稿筒上停留了一瞬,隨即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夫人正在招呼幾位客人,特意囑咐我來迎接你。她對你可是贊不絕口呢,那件‘會呼吸的裙子’。”
她的語氣里帶著真誠的欣賞,讓蘇黎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些。
“謝謝夫人抬愛。”
蘇黎禮貌地回應。
索菲亞夫人優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跟我來,夫人想讓你先見一個人。”
蘇黎的心跳又不自覺地加快了。
穿過談笑的人群,繞過擺放著精致點心和香檳塔的長桌,她們來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
墻壁上掛著一幅色彩濃烈、線條扭曲的畢加索畫作,畫作下方,一位女士正獨自站著,指尖夾著一支細長的香煙。
她穿著一條剪裁極其大膽的酒紅色高定長裙,肩部設計帶著雕塑般的立體感,裙擺卻如潑墨般肆意流淌。
她背對著她們,但僅僅是那個站姿
——挺拔、自信,帶著一種睥睨一切的強大氣場
——就足以讓周圍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她吐出一縷青煙,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畫作上扭曲的人臉輪廓。
索菲亞夫人輕輕上前一步,低聲說:
“艾爾莎,那位設計出‘活褶’的年輕女孩來了。”
那位女士緩緩轉過身。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長、
凝滯。
蘇黎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艾爾莎·夏帕瑞麗(ElsaSchiaparelli)。
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時尚界的驚世駭俗與超現實主義的巔峰。
她是那個將龍蝦、骷髏頭、撕裂布料搬上高定T臺的女人,是與達利合作、用高跟鞋做帽子的傳奇!
蘇黎前世在無數時尚史書籍和紀錄片里仰望過她,卻從未想過,會在這個1965年的五月午后,在巴黎一個私密的沙龍里,如此近距離地直面這位活著的傳奇。
夏帕瑞麗的目光像手術刀般精準地落在蘇黎身上。
她的眼神銳利、直接,帶著藝術家特有的審視和穿透力,仿佛能瞬間剝離一切外在的偽裝,直視靈魂深處。
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但那雙眼睛里的火焰,依然熾熱得驚人。
她吸了一口煙,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目光上下打量著蘇黎,從她簡單的亞麻裙,到她腳上那雙擦得發亮卻明顯是舊款的皮鞋,最后,定格在她緊緊抱著的、顯得有些笨拙的帆布稿筒上。
空氣安靜得只剩下遠處隱約的談笑聲和香煙燃燒的細微聲響。
蘇黎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手心沁出了一層薄汗。
面對這位時尚界的“女教皇”,她感覺自己像個赤手空拳站在巨獸面前的孩子。
終于,夏帕瑞麗開口了。
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獨特的磁性,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有力:
“我看過你改良的那件斜紋軟呢,”
她夾著煙的手指隨意地朝蘇黎的方向點了點,煙灰簌簌落下,“很有想法。把香奈兒的菱格紋藏起來,用貼合身體的線條和……那些自然的褶痕,讓它更適合年輕的身體。”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蘇黎的裙子,“你自己身上這件,也用了類似的手法?”
蘇黎感覺喉嚨有些發干,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是的,夏帕瑞麗女士。我嘗試用東方的柔褶理念,讓衣服更……‘自由’一些,少些束縛。”
“‘自由’……”
夏帕瑞麗重復著這個詞,唇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她側過身,抬手指了指身后墻壁上那幅畢加索的畫作
——畫面上扭曲變形的人臉、破碎的幾何圖形、狂野的色彩碰撞,充滿了對傳統美學的挑釁和解構。
“看到了嗎?畢加索。他告訴我,也告訴所有人,”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真正的藝術,都在規則之外!”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又像一束強光,瞬間劈開了蘇黎心中所有的忐忑和迷茫!
規則之外!
這不正是她潛意識里一直在摸索、試圖踐行的方向嗎?用“活褶”挑戰僵硬的墊肩和胸襯,用東方的柔韌去中和西方的硬朗!
夏帕瑞麗不是僅僅在評價那件斜紋軟呢,她是在用畢加索作為注腳,點出了她設計理念的核心價值
——打破陳規,創造屬于“規則之外”的新美學!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激動、狂喜和被理解的戰栗感,瞬間席卷了蘇黎的全身。她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燙,血液奔流的速度都加快了。
她又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嘗試,并非無根之萍,它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指向了一個被真正大師所認可的方向!
“規則之外……”
蘇黎下意識地低聲重復,眼睛亮得驚人,仿佛被夏帕瑞麗話語中的火焰點燃。
夏帕瑞麗敏銳地捕捉到了蘇黎眼中的光。她彈了彈煙灰,目光再次變得銳利而直接:
“你那些‘規則之外’的想法,只藏在稿筒里,還是已經做成了衣服?”
她的視線落在那個帆布筒上,帶著一絲探究和興趣。
機會!
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蘇黎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她強壓下激動,迅速打開稿筒,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上面的幾張設計稿。
那是她構思的幾款日常裝,線條簡潔,重點都在肩部、袖口或腰線處運用了不同的“活褶”處理,意圖在舒適和優雅之間找到新的平衡點。
“有一些嘗試,”
蘇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雙手恭敬地將稿紙遞過去,“還在摸索階段。”
夏帕瑞麗接過稿紙,沒有立刻細看,只是夾在指間隨意地翻動著。只見她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線條和標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索菲亞夫人站在一旁,臉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眼神卻充滿好奇地在那幾張薄薄的紙頁和蘇黎緊張的臉上來回移動。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沙龍里的背景音似乎都消失了,蘇黎只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夏帕瑞麗翻動紙張的輕微沙沙聲。
終于,夏帕瑞麗停下了翻動的動作,目光在其中一張稿紙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一張簡潔的立領襯衫設計圖,肩部設計了幾道微妙的弧形活褶,取代了傳統的肩縫線。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將稿紙遞還給蘇黎,然后吸了一口煙,目光重新投向那幅畢加索的畫作,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就在蘇黎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以為對方只是出于禮貌或一時興起時,夏帕瑞麗那低沉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依然沒有看她,卻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想法不錯。但紙上談兵,永遠比不上把布料穿在人身上的真實。”
她頓了頓,吐出一口煙霧。
“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ConcoursdesJeunesCréateursdeModedeParis),已經開始報名。那是個不錯的‘試衣間’。”
說完這句話,夏帕瑞麗掐滅了手中的香煙,對索菲亞夫人微微頷首示意,然后轉身,酒紅色的裙擺劃過一個優雅而決絕的弧度,像一團流動的火焰,徑直走向沙龍深處,融入了另一群賓客之中。
留下蘇黎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幾張設計稿,心臟因為那句突如其來的建議而瘋狂跳動。
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早已激起了巨大的漣漪。這是巴黎乃至歐洲最具影響力的新銳設計師孵化平臺!
無數后來聲名鵲起的設計師都曾在此嶄露頭角!
夏帕瑞麗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她的設計理念值得一試,但需要在一個更正式、更廣闊的舞臺上接受檢驗!
這不僅僅是建議,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挑戰和期許!
索菲亞夫人適時地走上前,臉上帶著善意的微笑:“艾爾莎很少對年輕人說這么多話,更少直接給出建議。看來她是真的對你感興趣,蘇黎小姐。”
她拍了拍蘇黎的手臂,動作輕柔,“別緊張,放松點。夫人(德·拉圖爾)想介紹幾位朋友給你認識,他們對新鮮有趣的設計總是充滿熱情。”
蘇黎努力平復著翻騰的心緒,將設計稿小心地收好,跟著索菲亞夫人重新融入沙龍的人群。
她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回應著夫人們的寒暄,展示著自己的設計草圖,但心思卻早已飄遠。
夏帕瑞麗那句“規則之外”和“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腦海里,反復回響。
沙龍里光影交錯,笑語晏晏。蘇黎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角落一張鋪著絲絨桌布的小圓桌,上面散落著幾份報紙和雜志。其中一份展開的《費加羅報》文化版面上,一個不算醒目的位置,赫然印著一段關于“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即將啟動”的短訊預告!
那幾行鉛字在蘇黎眼中瞬間被放大、加粗,仿佛帶著無聲的召喚。
就在她心神激蕩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人群,悄然來到了她身邊。
“看來沙龍很精彩?”
程硯秋的聲音帶著一貫的清朗和溫和,仿佛一縷清風,吹散了蘇黎周圍過于濃郁的香水味和緊繃感。
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這里,穿著熨帖的白襯衫和卡其褲,手里拿著一本硬殼的厚書,書脊上隱約可見德文標題和幾何圖案
——正是那本他提過的《包豪斯筆記》。他鏡片后的眼睛含著笑意,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蘇黎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激動和一絲茫然。
“那位‘超現實女巫’(他壓低聲音,用了個圈內人對夏帕瑞麗的昵稱)跟你說了什么?我看你剛才站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咒。”
看到程硯秋,蘇黎緊繃的神經終于徹底松弛下來,一種找到依靠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剛才那短短幾分鐘內發生的一切,夏帕瑞麗的話語、畢加索畫作的隱喻、尤其是關于大賽的建議,低聲而快速地告訴了程硯秋。
程硯秋聽著,臉上的笑容逐漸被認真和興奮取代。當聽到“規則之外”的評價和大賽的建議時,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規則之外!她居然也用了畢加索來注解你的設計!蘇黎,你聽到了嗎?這是艾爾莎·夏帕瑞麗!她在告訴你,你的路走對了!那條打破常規的路!”
他激動得幾乎要抓住蘇黎的手臂,但礙于場合,只是用力握緊了手中的《包豪斯筆記》,“大賽!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我們必須抓住它!”
“可是……”
蘇黎看著周圍衣冠楚楚的人群,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樸素的設計稿,“我的東西,真的能行嗎?在這樣的舞臺上?和那些……”
她沒說下去,但目光掃過一位女士身上華美的Dior禮服裙。
“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