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6月1日

六月的巴黎，像一頭被暑氣蒸得煩躁不安的巨獸。瑪黑區(qū)迷宮般的鵝卵石巷道被白晃晃的陽光炙烤著，蒸騰起氤氳的熱浪，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蜂蜜，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

蟬鳴是這悶熱交響曲中唯一高亢而執(zhí)拗的聲部，它們不知疲倦地嘶鳴著，將無形的焦躁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罩在每一扇緊閉的窗扉和每一個步履匆匆的行人頭頂。

工坊閣樓的斜頂天窗像一個巨大的聚熱器，將滾燙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

蘇黎正伏在那張巨大的、布滿劃痕的舊裁剪臺上。汗水浸濕了她額前細碎的絨發(fā)，匯聚成珠，順著鬢角滾落，“啪嗒”一聲，滴在面前攤開的、泛著奇異光澤的醋酸纖維面料上，瞬間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渾然不覺，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截白色的劃粉和冰冷的剪刀刃口上。

那件即將代表她沖擊“巴黎青年設(shè)計師大賽”最終桂冠的作

——“茶盞”系列的核心，一件結(jié)構(gòu)精妙、承載著她所有野心與夢想的醋酸纖維外套”——正逐漸在她手下顯露出驚心動魄的雛形。

冰裂紋。

宋代哥窯瓷器上那種開片如冰、清冷雋永的裂紋肌理，是她這次設(shè)計的靈魂。

這不僅僅是視覺的奇觀，更是她對“活褶”技術(shù)一次近乎瘋狂的極致探索。

她需要將這種特殊的醋酸纖維面料，通過極其精確控制的熱壓溫度、施加壓力和驟冷時間，誘導(dǎo)其表面分子結(jié)構(gòu)發(fā)生定向裂變，形成類似天然冰裂般的、充滿隨機美感的紋理。

這些紋理本身，就是被“凍結(jié)”的、凝固的褶皺！它們將在穿著者的體溫熨帖下，在動態(tài)的行走間，微妙地舒展、開合、變幻光影，如同注入熱水的茶盞，釉面冰紋在氤氳水汽中蘇醒、流動，煥發(fā)出獨一無二的生命感。

每一道裂痕的走向，每一處褶皺的深度與密度，都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的推演、試驗和推翻重來。她的手稿

——那些用削得極尖的鉛筆在粗糙草圖紙上細細勾勒出的線條，那些反復(fù)修改、幾乎被橡皮擦磨穿的衣片結(jié)構(gòu)圖，那些在實驗室小樣旁密密麻麻標注著溫度、壓力、冷卻時長、甚至環(huán)境濕度的關(guān)鍵參數(shù)說明——就珍而重之地放在裁剪臺一角那個斑駁掉漆的舊餅干鐵盒里。

那是她的心血結(jié)晶，是她通往夢想的“戰(zhàn)場”地圖，比任何珠寶都更讓她珍視。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

厚厚的、鉛灰色的云層如同奔騰的濁浪，從塞納河的方向洶涌而至，迅速吞噬了剛才還刺目囂張的陽光，將整個瑪黑區(qū)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之中。

蟬鳴聲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空氣沉悶得如同灌滿了鉛，一絲風(fēng)也沒有，只有一種山雨欲來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工坊里，老式吊扇徒勞地嗡嗡旋轉(zhuǎn)，攪動著混合了棉絮、真絲粉塵、熨斗蒸汽和汗水氣息的粘稠空氣，縫紉機單調(diào)的噠噠聲、熨斗接觸濕布時發(fā)出的嘶嘶聲，以及蘇黎自己壓抑而專注的呼吸聲，在這片反常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阿黎，”

祖母端著一碗冰鎮(zhèn)酸梅湯，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走上閣樓，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擔憂，“這天氣悶得邪性，怕是要下大雨了。喝點涼的，歇歇手吧？”

她將碗輕輕放在裁剪臺一角，避開那些珍貴的圖紙。

蘇黎這才從繁復(fù)的線條中猛地抽離出來，仿佛從一個深潛的水底浮出水面。她直起身，用力揉了揉因長時間低頭而酸澀僵硬的脖頸，頸椎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她接過那碗沁著冰涼水珠的酸梅湯，冰涼的瓷壁觸碰到汗?jié)竦恼菩?，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謝謝祖母?！?/p>

她啜飲了一口，酸甜冰爽的液體滑過干渴的喉嚨，暫時壓下了心頭的焦灼和身體的燥熱。

距離大賽最終提交作品和設(shè)計說明的截止日期，只剩下不到一周了！

這件凝聚了她所有心血與希望的“茶盞”外套，還差最后幾道關(guān)鍵的熱壓塑形和細節(jié)縫合。

而最關(guān)鍵的是，那些精心計算出的冰裂紋效果，是否能在這最后幾道工序中完美呈現(xiàn)？

是否能達到她心中那個如同“哥窯遇水”般靈動的預(yù)期？一絲不確定的陰影，像窗外那片沉甸甸的烏云，始終盤踞在她心底。

轟隆——！

一聲沉悶得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雷鳴，毫無預(yù)兆地炸響！仿佛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工坊老舊的木梁上，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緊接著——

“砰——?。。　?/p>

工坊那扇厚重的橡木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開！門板重重拍在墻壁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一股裹挾著冰冷水汽、塵土和濃重河腥味的狂風(fēng)，如同失控的野獸般咆哮著沖了進來！

瞬間卷飛了裁剪臺上幾張輕薄的草圖紙，吹滅了墻角一盞搖曳的煤油燈，帶倒了門邊一個放滿五顏六色線軸的矮木凳！

線軸“嘩啦啦”滾落一地，各色絲線如同混亂的蛛網(wǎng)，瞬間鋪滿了門口潮濕的地面。

一個身影在狂風(fēng)的裹挾下，跌跌撞撞地撲進了這片混亂！

他渾身濕透，昂貴的卡其色風(fēng)衣像一塊沉重的抹布緊貼在身上，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黑發(fā)被雨水和狂風(fēng)蹂躪得凌亂不堪，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額前和鬢角，發(fā)梢還在不斷滴著渾濁的水珠。

昂貴的皮鞋沾滿了泥濘，濺起的泥點從褲腳一直蔓延到膝蓋，狼狽不堪。他手中緊握著一把被狂風(fēng)徹底蹂躪變形的黑色長柄傘，傘骨扭曲斷裂，傘面翻卷撕裂，像一面在暴風(fēng)雨中慘敗的戰(zhàn)旗。

是程硯秋。

他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

鏡片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白霧和水珠，完全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但那毫無血色的嘴唇、緊繃得近乎痙攣的下頜線，以及渾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混雜著冰冷、憤怒和巨大驚惶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工坊里原有的焦灼氛圍！

“硯秋？！”

蘇黎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手中的酸梅湯碗“哐當”一聲脫手砸在裁剪臺上，深紅色的液體潑灑出來，迅速洇濕了幾張圖紙的邊緣。

祖母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倒退一步，捂住了嘴。

程硯秋的目光像兩道穿透迷霧的探照燈光束，瞬間鎖定了裁剪臺前的蘇黎。

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踉蹌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滿地滾動的線軸和濕滑的地面，不顧一切地沖到她面前！

冰冷、濕透、沾著泥點的手猛地伸出，一把死死抓住了蘇黎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不容掙脫的絕望和一種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緊握的手指，迅速浸透了蘇黎的衣袖，刺骨的寒意瞬間傳遍她的全身。

“蘇黎……”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仿佛被砂紙磨礪過的聲音，像是溺水者瀕死前最后的掙扎，“你的……你的比賽稿……”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肺部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般拉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他強迫自己抬起頭，布滿水霧的鏡片后，那雙眼睛終于透過縫隙死死盯住蘇黎，里面翻滾著驚濤駭浪般的憤怒和一種近乎滅頂?shù)慕^望！

“被工會的人偷了！！！”

他終于吼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從燃燒的胸腔深處，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來，帶著血腥氣和冰冷的雨水，重重砸在蘇黎的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