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黑區的暑氣蒸騰著鵝卵石路面,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蜂蜜。蟬鳴在梧桐樹的濃蔭里聲嘶力竭,震得工坊閣樓的玻璃窗嗡嗡作響。距離程硯秋登上那艘駛向劍橋的郵輪,已經過去半個月。
蘇黎坐在裁剪臺前,指尖無意識地撫過一塊米白色的真絲綃料。料子輕薄柔軟,像一縷凝固的晨霧,帶著微涼的觸感。陽光透過天窗,斜斜地落在料子上,折射出細碎的光點。她本該集中精神修改“茶盞”系列的設計草圖——那是為即將到來的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準備的,靈感源于宋瓷冰裂紋的醋酸纖維外套,核心正是她引以為傲的“活褶”技術。可目光落在旁邊衣架上那件孤零零懸著的藏青色粗花呢西裝上時,思緒便如同脫線的絲線,飄向了遙遠的海峽彼岸。
那西裝挺括的肩線,門襟優雅的微弧,還有內襯深處,她一針一線、用曾祖母傳下的細針和“打籽繡”技法繡下的“此去山海,衣褶為證”……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最后熨燙時,祖父手中那把黃銅熨斗留下的余溫。她甚至能清晰地記起,程硯秋穿著它站在穿衣鏡前,鏡片后那雙深邃眼睛里了然的笑意,以及他指尖輕輕點在左胸心臟位置時,自己瞬間燒紅的臉頰。
“阿黎?”
祖母溫軟的吳語在樓梯口響起,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像一陣微風吹散了閣樓里沉滯的暑氣。她端著一碗冰鎮酸梅湯走上來,碗壁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又在發呆了?”祖母將碗放在裁剪臺一角,目光掃過蘇黎面前攤開的、卻幾乎沒動過的設計圖稿,最后也落在那件藏青色西裝上,渾濁卻清明的眼底掠過一絲了然。
蘇黎回過神,有些赧然,端起酸梅湯啜飲了一口。酸甜冰涼的汁液滑過喉嚨,暫時壓下了心頭的燥熱與空落。“沒……在想大賽的事。”她含糊地應道。
祖母沒戳破她的小心思,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帶著歲月沉淀的粗糙與暖意。“心里有念想,手上才有活路。”她走到墻角那個蒙塵的舊木箱旁,彎腰,有些費力地從里面取出一個用靛藍色土布包裹的小包。解開布包,里面是一本厚厚的、邊緣已經磨損卷曲的硬殼賬本,紙張泛黃,散發著淡淡的樟腦和舊墨混合的氣息。
“喏,”祖母將賬本輕輕推到蘇黎面前,“翻翻看。”
蘇黎疑惑地翻開那沉甸甸的賬本。泛黃的紙頁上,是用毛筆小楷工整書寫的繁體字,記錄著日期、客戶姓氏、衣料種類、尺碼、工錢。她認出其中幾頁熟悉的字跡:“民國廿五年,臘月初八,張府太太,蘇杭真絲織錦緞,琵琶襟改良旗袍一件,工洋三元整。”旁邊甚至用極細的工筆,勾勒著旗袍領口盤扣的樣式草圖。
“這是……”蘇黎驚訝地抬頭看向祖母。
“你曾祖母當年的賬本。”祖母的聲音帶著悠遠的追憶,手指輕輕拂過紙頁上那娟秀的字跡,“她當年在上海霞飛路的裁縫鋪,也接外國太太的單子,給她們做旗袍。”她翻到后面一頁,指著另一行記錄:“喏,這位‘Mrs.Johnson’,是位英國領事夫人,就最喜歡你曾祖母的手藝,說她做的旗袍,穿上身比她們那些束腰鯨骨裙舒服百倍,像裹著一片會呼吸的云。”
蘇黎的手指撫過那行記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曾祖母當年飛針走線時的專注與溫度。一種奇異的、血脈相連的暖流悄然涌上心頭。“曾祖母……真厲害。”
“厲害啥呀,”祖母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不過是憑一雙手,把咱們老祖宗的東西,講給外面的人聽。”她的目光落在蘇黎攤開的設計草圖上,那冰裂紋的醋酸纖維外套草圖旁,清晰地標注著“活褶結構”。“那時候用的是真絲緞子,盤的是如意扣,走的是精細針腳。現在,”她點了點蘇黎草圖上“活褶”二字旁邊那個小小的、代表動態的波浪符號,“你用你的‘活褶’,用的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那份巧思,把‘舒服’和‘好看’揉在一起,講給更遠地方的人聽。這不就是傳承?”
祖母的話語樸素,卻像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蘇黎心中某個被離愁和瑣事暫時蒙蔽的角落。她看著賬本上曾祖母娟秀的字跡,再看看自己草圖上那些充滿現代解構感的線條與標注。兩種截然不同的時代印記,卻因為對“衣與人”關系的共同追求,在此刻奇妙地重疊、共鳴。傳承,不是機械地復制那些盤扣和繡樣,而是將那份對穿著者舒適與美的體察,那份將心意融入針腳的執著,用屬于這個時代的方式,傳遞給新的世界。
“嗯。”蘇黎低低應了一聲,心頭那股因離別而生的滯澀感,似乎被這碗冰涼的酸梅湯和祖母溫暖的話語沖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以及一絲重新燃起的斗志。她拿起鉛筆,準備重新投入“茶盞”的設計。
就在這時,樓下工坊那扇熟悉的、掛著小小銅鈴的木門被推開了,清脆的鈴聲穿透了午后的蟬鳴和縫紉機的嗡響。
“蘇黎小姐在嗎?”一個帶著明顯美國口音、語速偏快的女聲響起。
蘇黎和祖母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蘇黎放下鉛筆,快步走下閣樓。
工坊里,老裁縫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好奇地打量著來人。那是一位約莫三十歲左右的金發女士,穿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亞麻套裝,脖子上系著一條色彩鮮艷的愛馬仕絲巾,顯得干練又不失時尚感。她手里拿著一個印有“VOGUE”燙金Logo的硬殼文件夾,目光快速而專業地掃視著工坊的環境——堆疊的面料、懸掛的紙樣、老式的勝家縫紉機,最后落在剛從樓梯下來的蘇黎身上。
“蘇黎小姐?”她確認道,臉上露出職業化的微笑,伸出手,“我是艾米麗·卡特,《VOGUE》雜志美國版的特約編輯。”她的法語帶著紐約腔調,但很清晰。
“您好,卡特女士。我是蘇黎。”蘇黎壓下心頭的驚訝,禮貌地與她握手。指尖觸到對方保養得宜的手,帶著一絲清涼的護手霜香氣。《VOGUE》?這個時代全球時尚界最權威的燈塔?怎么會找到瑪黑區這間小小的工坊?
艾米麗·卡特顯然看出了她的疑惑,開門見山,語速依舊很快:“我們看到了《費加羅報》上關于您和您那場‘地下秀’的報道,”她特意加重了“地下秀”三個字,眼中閃爍著感興趣的光芒,“還有那件為截肢舞者伊薇特小姐設計的‘重生’連衣裙。非常有力量,非常……特別。”她斟酌著用詞,“主編認為,您的設計理念——那種對‘身體自由’和‘個性化表達’的探索,非常契合我們下一期‘跨大西洋’(Transatlantic)主題的核心精神。”
她說著,打開了手中的文件夾,抽出一張精美的邀請函,遞給蘇黎。“我們誠摯邀請您,為‘跨大西洋’主題設計一款代表‘新聲音’(NewVoice)的禮服。它將與來自紐約、倫敦、米蘭的其他幾位新銳設計師的作品一同,在九月刊上進行特別展示。”邀請函上印著清晰的“VOGUE”標志和“Transatlantic:BridgingFashionFutures”的主題字樣,下方手寫著一行小字:“致蘇黎小姐:期待您用褶皺講述的故事。”
蘇黎接過那張分量不輕的邀請函,指尖感受到紙張特有的挺括質感。邀請函上“VOGUE”的燙金字母在工坊略顯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散發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光芒。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美國《VOGUE》!這不僅僅是一個訂單,這是一個面向全球時尚金字塔尖的展示窗口!比她正在準備的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的舞臺,更加廣闊,也更加……令人心跳加速。
“這……太榮幸了。”蘇黎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微微發顫的指尖泄露了她的激動。她想起剛才祖母的話——“把咱們老祖宗的東西,講給外面的人聽。”現在,這個機會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了,而且面向的是大洋彼岸那個充滿活力與可能的新世界。
“我們非常期待您的作品,”艾米麗·卡特微笑著,目光掃過工坊里那些古老的工具和老裁縫們專注的臉龐,“主題是‘跨大西洋’,我們希望看到一種融合,一種對話,一種打破固有界限的、面向未來的女性力量。可以是東西方的對話,也可以是傳統工藝與現代精神的碰撞。”她的視線最后落回蘇黎臉上,帶著鼓勵和審視,“我們相信,您獨特的‘活褶’語言,會是一個絕佳的講述者。截稿日期是八月二十五日,時間很緊,有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