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巴黎,白日依舊灼熱,但傍晚時分,塞納河上吹來的風已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預示著夏季的尾聲。瑪黑區工坊里,《VOGUE》訂單帶來的那股旋風般的亢奮尚未平息,“跨洋之浪”禮服的制作如火如荼,空氣中彌漫著醋酸纖維熱壓后的微甜氣息和真絲綃料的淡雅清香。蘇黎正伏在裁剪臺上,用放大鏡檢查腰線樞紐處那冰裂紋醋酸纖維材料的熱壓效果,指尖感受著每一道細微裂痕的走向,確保其既能承受動態拉扯,又能完美折射光線,連接東西。
“蘇黎小姐,”樓下傳來學徒小露略帶緊張的聲音,“有您的電話,是夏帕瑞麗女士的助理。”
蘇黎直起身,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夏帕瑞麗?距離上次在大賽后臺的短暫交談已過去近三個月,這位高定女王突然來電,是為了什么?她快步走下閣樓,拿起聽筒。
“Bonjour,MademoiselleSu.”助理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夏帕瑞麗女士今晚在蒙田大道的私人沙龍有個小型晚宴,她希望您能出席。七點整,司機會在工坊門口接您。請著便裝即可。”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蘇黎下意識想推辭,禮服工期緊張,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的報名表也還壓在抽屜里等待填寫。但“夏帕瑞麗”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時尚界難以抗拒的引力。“好的,我會準時到。謝謝您。”
放下電話,蘇黎的心跳有些加速。夏帕瑞麗的私人晚宴,那是一個她尚未真正涉足的、真正屬于巴黎高級定制核心的圈子。祖母從廚房探出頭:“是那位夏帕瑞麗夫人?阿黎,去見識見識,回來給祖母講講。”老人的眼中帶著鼓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
工坊里瞬間安靜下來,老裁縫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齊刷刷投向蘇黎,帶著詢問和無聲的支持。伊薇特放下熨斗,笑著說:“蘇黎,穿那件你給自己做的改良旗袍去吧,墨綠真絲的那件,領口有活褶的,又別致又不會太正式。”
蘇黎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些許醋酸纖維碎屑的棉布圍裙,點了點頭。她確實需要一件能代表“東方褶皺”門面,又不至于在晚宴上顯得突兀的“戰袍”。那件墨綠色真絲改良旗袍,是她用曾祖母的蘇繡針法結合現代剪裁做的實驗品,領口和腋下幾處巧妙的“活褶”處理,讓傳統的旗袍多了呼吸感和活動空間。
她回到閣樓,換下工作服。當冰涼的墨綠色真絲滑過肌膚時,一種奇異的鎮定感也隨之而來。她對著穿衣鏡整理領口,指尖拂過那幾道精心設計的細微褶皺,它們像葉脈般自然延伸,既保留了東方韻味,又消解了傳統旗袍的束縛感。鏡中的少女,眉眼間還帶著連日趕工的疲憊,但眼神已褪去了最初的青澀,沉淀出一種專注與自信交織的光彩。她拿起梳子,將烏黑的長發松松挽在腦后,露出白皙的脖頸。
七點整,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雪鐵龍DS轎車無聲地停在工坊門口,與周圍鵝卵石路面的老舊氛圍格格不入。司機是一位穿著筆挺制服、表情嚴肅的中年男子,恭敬地為她拉開車門。
車子駛離瑪黑區,穿過塞納河,朝著蒙田大道那片代表著巴黎時尚頂峰的街區駛去。窗外,華燈初上,凱旋門巨大的輪廓在暮色中顯現,與瑪黑區昏黃溫暖的燈火截然不同,這里的光是璀璨而冰冷的,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蘇黎握緊了放在膝上的手袋,里面裝著那枚刻著“1965.7.20”和船錨的硬幣,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
車子最終停在一棟裝飾藝術風格濃郁的公寓樓前。門童無聲地打開車門。蘇黎深吸一口氣,踏上了光可鑒人的大理石臺階。
夏帕瑞麗的私人沙龍位于頂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香水、雪茄和昂貴香檳混合的馥郁氣息。水晶吊燈的光芒傾瀉而下,照亮了墻上懸掛的達利為她設計的超現實主義畫作,以及賓客們身上那些令人目眩的華服。低聲的法語交談如同背景音樂般流淌,偶爾夾雜著幾聲矜持的笑聲。這是一個由優雅、財富和權力構成的微型宇宙。
蘇黎的出現,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引起了一圈微瀾。她的墨綠旗袍在滿眼珠光寶氣的晚禮服中顯得異常素凈,但那份獨特的東方剪裁和面料本身流動的光澤,以及領口、腋下那些幾乎看不見卻實實在在賦予衣服生命的“活褶”,讓她無法被忽視。幾道好奇、審視,甚至帶著些許優越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Ah,mapetiterévolutionnaire!”(啊,我的小革命家!)一個略帶沙啞卻充滿力量感的聲音響起。夏帕瑞麗穿過人群,徑直向蘇黎走來。她今晚穿著一件自己設計的、靈感源于龍蝦的鮮紅色斜紋軟呢套裝,夸張的金色龍蝦形胸針別在肩頭,搭配著猩紅的唇膏和一絲不茍的銀發,氣場強大得如同一位女王。她親昵地挽起蘇黎的手臂,帶著她走向人群中心。
“諸位,讓我介紹一下,”夏帕瑞麗的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周圍安靜下來,“這位是蘇黎·華法小姐,瑪黑區‘東方褶皺’工坊的主人,也是我們巴黎近來最令人驚喜的‘新聲音’。她的‘活褶’技術,讓衣服真正學會了呼吸。”她的介紹簡短有力,瞬間將蘇黎置于聚光燈下。
周圍的賓客們紛紛露出禮貌性的微笑和恰到好處的驚訝。蘇黎能感覺到那些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帶著評估的意味。她挺直了背脊,努力維持著平靜的微笑,手心卻微微沁出了汗。夏帕瑞麗此舉,是提攜,也是考驗。
“蘇小姐的設計確實很有想法,”一位戴著碩大珍珠項鏈的貴婦開口,語氣溫和卻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尤其是為那位……舞者設計的裙子,充滿了人文關懷。不過,高定的世界,光有‘關懷’可不夠,更需要的是無可挑剔的工藝和永恒的美感。”她輕輕晃動著香檳杯,目光掃過蘇黎旗袍領口那細微的活褶。
蘇黎迎著她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平靜:“夫人,我認為真正的‘永恒美感’,恰恰應該建立在穿著者的舒適與自由之上。‘活褶’的初衷,就是讓精湛的工藝服務于人,而非讓人去適應僵硬的框架。就像您手中的香檳,氣泡的活力才是它迷人的核心,而非僅僅是一個漂亮的杯子。”她的話,巧妙地將對方隱含的質疑,引向了對自己理念的闡述。
夏帕瑞麗眼中閃過一絲贊許的笑意。那位貴婦微微一怔,隨即也笑了:“有趣的比喻,蘇小姐。看來,你不僅有雙巧手,還有張利嘴。”
氣氛稍稍緩和。夏帕瑞麗帶著蘇黎繼續游走,將她引薦給幾位在藝術界和出版界頗有分量的人物。蘇黎謹慎地應對著,盡量少說多聽,從他們的言談中捕捉著最新的藝術思潮和巴黎上流社會的品味風向。
就在這時,夏帕瑞麗帶著蘇黎走向一位站在窗邊、穿著剪裁極為考究的炭灰色套裝、氣質沉靜干練的中年女士。“蘇黎,這位是瑪格麗特,可可的得力助手。”她介紹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
可可?蘇黎的心猛地一跳——在巴黎時尚圈,能被夏帕瑞麗如此稱呼的“可可”,只可能是一個人:可可·香奈兒。
“很高興認識您,華法小姐。”瑪格麗特伸出手,她的握手有力而短暫,目光銳利地掃過蘇黎身上的墨綠旗袍,尤其在領口和腰線的位置停留了片刻。“夏帕瑞麗夫人對您贊譽有加。您的‘活褶’概念,確實引起了一些有趣的討論。”她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
“您過獎了,瑪格麗特女士。”蘇黎謹慎地回答。
瑪格麗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蒙田大道的璀璨燈火,似乎不經意地提起:“最近工作室整理舊檔案,翻出不少夫人(指香奈兒)早年的收藏。其中有一卷1920年代的中國蕾絲,保存得極好,花紋繁復精巧,那種獨特的韌性和光澤,夫人非常喜歡,說……”她頓了頓,視線轉回蘇黎臉上,帶著一絲探究,“說那種感覺,像極了現在年輕人們追求的某種流行氣質。”
蘇黎的呼吸驟然屏住!1920年代的中國蕾絲!
前世記憶的碎片如同被強光驟然照亮——巴黎瑪黑區陰暗的老巷,那卷懸掛在古董店櫥窗里、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光澤的蕾絲!她不顧一切追拍,正是為了那獨特的花紋和質感……然后,是刺耳的剎車聲,失控的自行車,劇痛,黑暗……
“華法小姐?”瑪格麗特的聲音將她從短暫的失神中拉回。
“啊,抱歉,”蘇黎迅速調整表情,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那一定是非常精美的古董。中國的手工蕾絲,尤其是蘇杭一帶的,工藝確實非常獨特,經緯之間藏著匠人的心意和時光的沉淀。”她仿佛在評價一件與自己無關的藝術品,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正緊緊掐著掌心,借助那枚硬幣的棱角帶來的微痛感保持清醒。
瑪格麗特似乎沒有察覺她的異樣,點了點頭:“夫人也是這么說的。她甚至感嘆,有些美,似乎總在輪回,只是換了一種表達方式。”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蘇黎的旗袍,“就像您這件衣服上的處理,那些看不見的褶皺,不也是一種對‘舒適’和‘自由’的古老追求的現代表達嗎?”
夏帕瑞麗在一旁接口,語氣帶著她特有的、略帶戲謔的犀利:“可可總是能一眼看穿本質。美從來不是無根之木,它總在循環往復,如同塞納河的水,只是每一道漣漪的形狀都不同罷了。”她拍了拍蘇黎的手背,“所以,親愛的,別被‘新’或‘舊’束縛住,找到你那條河流,讓你的‘褶皺’在其中自然生長。”
晚宴在香檳的泡沫和精致的餐點中繼續。蘇黎努力融入交談,心思卻像被那卷1920年的中國蕾絲牢牢勾住,飄向了更深的迷霧。前世今生,兩個時空的線索,似乎因為這個意外的信息,第一次有了一個清晰可觸的交點。香奈兒夫人……她是否也曾在某個時刻,被那卷蕾絲所觸動?這僅僅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某種關于“美”的共鳴在穿越時空?
離開蒙田大道那流光溢彩的沙龍,坐回安靜的轎車里,夏帕瑞麗最后那句意味深長的話仍在蘇黎耳邊回響:“美是輪回的褶皺”。車窗外的巴黎夜景飛速倒退,霓虹閃爍,如同一條流動的光河。她靠在椅背上,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但精神卻異常亢奮。
回到瑪黑區工坊時,已近午夜。閣樓的燈還亮著,祖母靠在藤椅上打盹,手里還捻著佛珠。蘇黎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為老人披上一條薄毯。裁剪臺上,那件未完成的“跨洋之浪”禮服在燈光下靜靜佇立,墨藍真絲與層疊的藍色薄紗形成深邃的層次,腰間的冰裂紋樞紐在光線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
她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那份巴黎青年設計師大賽的報名表。鋼筆吸飽墨水,筆尖懸停在“參賽作品名稱”一欄。之前填寫的“茶盞系列”被輕輕劃掉。她深吸一口氣,鄭重地寫下:
作品名稱:TransatlanticWave(跨洋之浪)
設計理念:海洋為裳,褶皺為脈。以東方的沉靜為底蘊,西方的解構為浪潮,在流動的褶皺中,尋找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新聲音”。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放下筆,目光再次投向那件禮服。前世追逐的古董蕾絲,今生引領她的夏帕瑞麗,認可她理念的香奈兒(盡管只是通過助手之口),還有這件融合了曾祖母旗袍精髓與現代解構的禮服……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褶皺”這條無形的絲線,一顆顆串聯起來。
她走到衣架旁,拿起那件墨綠色改良旗袍,指尖輕輕撫過領口那幾道細微的“活褶”。觸感溫潤柔韌。然后,她翻開旗袍的內襯邊緣——一個極其隱蔽的位置。那里,她用曾祖母留下的最細的蘇繡針和近乎同色的絲線,以“打籽繡”的技法,繡下了一個小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纏枝蓮紋樣。每一粒“籽”都飽滿圓潤,排列緊密,這是她練習“打籽繡”時的習作,也是她對自己血脈根源的無聲致敬。
這個小小的、藏在最深處、幾乎無人能見的繡紋,此刻卻給了她一種奇異的安定感。就像夏帕瑞麗所說,美在輪回,在褶皺里重生。她的設計,她的掙扎,她的傳承與突破,都如同這內襯里的繡紋,雖然隱秘,卻構成了支撐一切的堅韌核心。
窗外,塞納河的方向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蘇黎走到窗邊,望向深沉夜幕下的遠方。程硯秋此刻應該已在劍橋安頓下來了吧?她下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枚冰涼的船錨硬幣。
“我會好好穿著。它……很合身。合身得……就像量過千百遍一樣。”他離別時的話語,帶著了然的笑意,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一股暖流混合著強烈的思念涌上心頭,但這一次,不再僅僅是離愁。她拿出信紙,削尖鉛筆。千言萬語在心頭翻滾,關于今晚的晚宴,關于夏帕瑞麗和香奈兒的秘密,關于那卷1920年的蕾絲與前世記憶的震動,關于禮服和大賽的孤注一擲……最終,筆尖落下,在紙面上流暢地滑動:
**“硯秋:**
**巴黎的夜風已有秋意。今晚隨夏帕瑞麗夫人赴宴,遇見香奈兒女士的助手,聽她提起一卷1920年的中國蕾絲,花紋竟與我前世追拍的那卷極其相似。時空仿佛在蕾絲的經緯間打了個褶。**
**‘跨洋之浪’禮服進展順利,我已決定用它同時沖擊《VOGUE》和巴黎大賽。這是一次冒險,但祖母的舊賬本和曾祖母的針法告訴我,講述故事需要勇氣。**
**劍橋的秋色如何?想必圖書館的橡木長桌已染上時光的包漿。祖母身體尚好,工坊日夜趕工,縫紉機聲是此刻最好的安眠曲。**
**另:那件西裝,穿著還舒適嗎?巴黎的梧桐葉,開始想念渡海的船了。”**
她沒有寫太多纏綿的句子,也沒有提那枚藏在西裝內袋里的紙條。有些心意,如同她旗袍內襯的纏枝蓮,無需展示,自有其存在的重量與溫度。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將信紙仔細折好,裝入信封。窗外的夜色深沉,工坊里一片寂靜,只有樓下老座鐘發出規律而沉穩的滴答聲,如同時間長河永不停歇的脈搏。那件懸掛著的“跨洋之浪”禮服,在昏黃的燈光下,墨藍的底色如同靜謐的深海,層疊的褶皺薄紗仿佛凝固的浪花,腰間的冰裂紋樞紐則像一道連接兩個世界的、閃爍著微光的海峽。
蘇黎輕輕撫過禮服下擺,指尖感受著醋酸纖維薄紗那獨特的韌性與冰涼。夏帕瑞麗的話語、香奈兒助手透露的秘密、前世蕾絲的影像、程硯秋溫暖的目光、祖母布滿皺紋的手、工坊里縫紉機不息的嗡鳴……所有這些,都在她心中沉淀、發酵,最終化為一種沉靜而磅礴的力量。
她拿起一枚細針,穿上與墨藍真絲幾乎同色的絲線。沒有去縫合禮服的外片,而是翻開了那柔滑的深灰色羽綢內襯。在一個極其隱蔽、靠近側縫的位置,她落下了第一針。針尖穿透布料,手腕以難以察覺的幅度旋轉、纏繞、打結、拉緊——一個微小卻飽滿圓潤的“籽”悄然誕生。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她不是在縫,更像是在用絲線銘刻,將今晚所有的震撼、領悟、思念與決心,一針一線地,埋藏進這件即將跨越重洋的禮服最深處。
針尖在布料上發出極其細微的“嗤”聲,在寂靜的閣樓里清晰可聞。窗外,八月的晚風掠過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遙遠的海浪,正溫柔地拍打著未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