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繃上的并蒂蓮在午后斜照的暖陽里舒展著第二朵花瓣的生命。蘇黎的指尖捻著粉白色的絲線,針尖沿著墨線輪廓穩穩推進,在靠近花蕊的轉折處,手腕極輕微地向內一“歸”,一道向內微卷的、賦予花瓣含羞欲放之感的細褶便悄然誕生。祖母靠在老藤椅里,呼吸輕淺,渾濁的目光卻異常清明地追隨著每一次落針,嘴角噙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欣慰。
樓下工坊的縫紉機噠噠聲規律地響著,間或夾雜著小露和伊薇特壓低聲音的交談,構成了閣樓這片被陽光和針線凝固時光的背景音。蘇黎的心緒卻并非全然平靜。程硯秋信中的話語——“你的‘活褶’里藏著風暴,也藏著讓風暴臣服的力量”——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完全平復。這力量,此刻正通過她的指尖,一針一線地注入這朵跨越時空的蓮花里。
“祖母,”蘇黎繡完一片花瓣的收尾針,停下動作,輕聲問,“您看這樣行嗎?這褶子…”她指的是那道賦予花瓣呼吸感的細微褶皺。
祖母布滿老年斑的手微微抬起,示意她將繡繃拿近些。她伸出枯瘦的食指,極其輕柔地撫過那道細褶,動作帶著近乎虔誠的珍惜。“好…”聲音微弱卻篤定,“針腳藏得穩…心意露得真…這道褶子…是活水…讓花…有了魂兒…”她緩緩抬眼,渾濁的眼珠映著蘇黎年輕的臉龐,“這才是我阿蕓的孫女…守得住老規矩…也開得出新花樣…”
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澀同時擊中蘇黎的心。就在這時,一陣突兀而急促的敲門聲驟然打破了閣樓的靜謐,聲音來自工坊臨街的正門,帶著不容忽視的力度。
小露噔噔噔跑上閣樓,臉頰泛紅,眼睛睜得溜圓,帶著一絲緊張:“蘇黎姐!樓下…有位女士,說是夏帕瑞麗工作室的!要找您!”
“夏帕瑞麗?”蘇黎心頭一跳。這個名字在巴黎時尚界如雷貫耳。祖母渾濁的目光里也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擔憂。
“請她稍等。”蘇黎放下繡繃,輕拍祖母手背,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裙擺,快步下樓。驚疑與一絲微弱的期待在心間翻涌。
工坊里,伊薇特停下了熨燙,老裁縫們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計。一位穿著剪裁極其利落米白色套裝的女士站在門口,身姿挺拔,氣質干練,與工坊的氣息形成鮮明對比。她約莫三十多歲,梳著嚴謹發髻,戴著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快速地掃視著整個空間——墻上的設計草圖、工作臺的面料、老舊的勝家縫紉機、學徒們的臉。她的表情像精心雕琢的玉石,毫無波瀾。
看到蘇黎,她的目光精準鎖定,嘴角牽起職業化的弧度:“蘇黎小姐?我是艾米麗·杜蘭德,夏帕瑞麗女士的私人助理。”聲音清晰、平穩,帶著權威感。
“杜蘭德女士,您好。”蘇黎穩住心神上前,“不知夏帕瑞麗女士有何指教?”她注意到對方手中質感厚重的燙金信封。
艾米麗·杜蘭德雙手鄭重遞上信封:“夏帕瑞麗女士讓我親自轉交。她對您近期作品,尤其對‘褶皺’元素的創新運用,表達了極大興趣。”她的目光掃過墻上“跨洋之浪”的草圖,停留片刻。
蘇黎接過信封,沉甸甸的。燙金封面印著夏帕瑞麗工作室的徽章。她壓下波瀾,在對方審視的目光下拆開封口,抽出燙金硬卡紙的邀請函。
邀請函措辭正式簡潔:
>**誠邀蘇黎小姐**
>**為夏帕瑞麗高級定制工坊1966春夏系列**
>**設計三款原創配飾:**
>**1.晚宴手包**
>**2.披肩/圍巾**
>**3.發飾(發簪/發箍)**
>**設計主題:新生(Renaissance)**
>**設計需體現“活褶”理念與東方美學元素之融合。**
>**設計稿提交截止日期:1965年10月15日。**
>**夏帕瑞麗高級定制工坊敬邀**
落款是夏帕瑞麗優雅的簽名。
蘇黎指尖微涼。這不僅僅是一份邀請,更像一張通往高定圣殿的準入券。她的目光落在“新生(Renaissance)”上,心頭微動。就在她準備合上時,瞥見了邀請函背面。
深藍色的墨水筆寫著飄逸有力的法文批注:
>**“VosplisvivantsdonnentlesouffleàlaHauteCouture.Jeveuxquelemondeentiervoiecetterespiration.”**
>**(你的“活褶”賦予高級定制以呼吸。我想讓全世界看見這種呼吸。)**
>**——ElsaSchiaparelli**
是親筆!
蘇黎的心臟驟然收緊又松開,血液沖上耳廓。她抬頭看向艾米麗·杜蘭德。對方目光了然,帶著不易察覺的鼓勵。
“夏帕瑞麗女士非常期待您的創意,”艾米麗語氣鄭重,“她特別強調,希望看到東方刺繡的細膩與‘活褶’的動態之美,完美融入配飾的靈魂。這不僅是裝飾,更是故事的延伸。”
“我…深感榮幸。”蘇黎深吸氣,聲音努力平穩,“請轉告夏帕瑞麗女士,我會全力以赴,不負信任。”她緊握邀請函,指尖感受著批注文字留下的、仿佛帶著溫度的力量。
艾米麗露出一絲接近真實的微笑:“很好。有任何疑問,可通過邀請函上的聯系方式找我。期待您十月十五日的設計稿。”她微微頷首,目光最后環視工坊,利落轉身離去。風鈴發出短暫清脆的叮咚。
工坊一片寂靜。伊薇特和老裁縫們面面相覷。小露最先反應過來,興奮地跑到蘇黎身邊:“蘇黎姐!真的是夏帕瑞麗?天啊!她要你設計東西?”
蘇黎將邀請函小心收好,臉上綻放激動、壓力與動力交織的笑容:“是真的!我們要忙起來了,大家!”她環視每一張熟悉的面孔——伊薇特的期待,老裁縫們眼中升起的自豪,小露的興奮。“這不僅僅是為夏帕瑞麗設計,更是讓世界看到‘東方褶皺’的機會!看到我們工坊里,每一雙手創造的價值!”
“蘇黎姐,太棒了!”小露拍手跳起。
“這…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老裁縫聲音發顫。
伊薇特走到蘇黎面前,眼神堅定:“需要我們做什么,蘇黎,你只管說。”
這份來自內部的樸素支持,像暖流沖淡了蘇黎面對頂峰的緊張。她快步回到閣樓。祖母睜著眼,靜靜望來。蘇黎將燙金邀請函輕放祖母膝上,指著那行深藍批注,聲音激動:“祖母,您看!夏帕瑞麗女士…她說我的‘活褶’,給了高定呼吸!”
祖母目光移向卡片,雖識字不多,卻感受到批注的力度與邀請函的莊重。她伸出枯瘦手指,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撫過簽名和墨跡,渾濁眼里的微光更盛,嘴角艱難上揚,形成欣慰又感慨的弧度。
“好…好…”細若游絲卻充滿力量,“光…要亮出去…”
蘇黎用力點頭,眼眶發熱。小心收起邀請函,重新拿起繡繃。窗外陽光正盛。夏帕瑞麗的認可像強心針,注入活力也帶來緊迫責任。根在這里,路在前方。
夜深。祖母沉沉睡去。閣樓只亮一盞臺燈。蘇黎伏在裁剪臺,鉛筆沙沙作響,勾勒出三款配飾雛形。工坊早已安靜。
她放下筆揉眼,拿起邀請函,再次凝視那行深藍批注——“我想讓全世界看見這種呼吸。”指尖拂過字跡,仿佛觸摸到蒙田大道那位傳奇女性隔空傳遞的期望。
獨自面對巨大機遇與壓力,思念掠過心頭。她拉開抽屜,拿出程硯秋那封夾著橡樹葉的信展開。清峻字跡帶著溫度:“…你的‘活褶’里藏著風暴,也藏著讓風暴臣服的力量…我相信,無論是《VOGUE》還是巴黎大賽的評委,都無法忽視那來自深海的‘新聲音’。”
他的信任穿越海峽而來,給予莫大慰藉。目光落到信中引用的夏帕瑞麗名言:“…她說‘真正的奢侈,是讓穿的人成為故事本身’。”
“**成為獨一無二的故事本身…**”蘇黎低聲重復,如同被強光瞬間照亮思路!這不正是她的初衷?讓貴族夫人擺脫束縛,讓伊薇特自信起舞。夏帕瑞麗追求的“奢侈”靈魂,與她的“活褶”理念,產生強烈共鳴!
豁然開朗,她立刻重拾鉛筆,目光炯炯投向紫檀繡繃。祖母的蓮花沉靜典雅,她繡的那一半,因那道生命細褶煥發蓬勃力量。共生…新生…靈感泉涌!
“蓮!以蓮為魂!”興奮低語,筆尖在速寫本飛動:
***手包:**模擬蓮蓬或初綻花苞,內部彈性支撐+特殊縫線,包身隨內容物輕微變形(“活褶”),表面點綴微型蘇繡蓮蕊。
***披肩:**真絲綃底,不對稱蓮葉狀,邊緣蘇繡勾勒葉脈,披掛時自然垂墜形成翻卷葉緣褶皺。
***發簪:**極細金屬絲勾勒抽象蓮莖,頂端點綴特殊褶皺工藝處理的微型絲綢花瓣(或珍珠/蘇繡花瓣),確保移動時花瓣微顫,迎風輕顫。
思路清晰,蘇黎全身心投入草圖。燈光下,她的側影專注而充滿力量。
當核心設計躍然紙上,她停下筆,心中充盈創造滿足。提筆給夏帕瑞麗寫回執:
>**尊敬的夏帕瑞麗女士:**
>**收到您親筆批注的邀請函,深感榮幸與激動。“賦予高定以呼吸”——這將是我設計道路上永不熄滅的燈塔。**
>**欣然接受邀請,將以最大熱忱投入“新生”主題創作,致力融合東方刺繡精髓與“活褶”動態生命力,使之成為高定故事獨特篇章。**
>**隨信奉上小小信物——絲線盤繞的蓮花雛形一枚。其花瓣邊緣的細微褶皺,是我對“活褶”生命力的理解,亦是對您“看見呼吸”之語的微小致敬。愿這朵來自瑪黑區的小蓮,為您帶去一絲東方清氣與我的無限熱忱。**
>**此致**
>**最崇高敬意**
>**蘇黎**
>**于“東方褶皺”工坊**
>**1965年9月20日**
信畢,她找出最細蘇針與同色絲線。燈光下,指尖翻飛,運用蘇繡立體針法結合“活褶”理念,絲線在牽扯中自然形成花瓣弧度與標志性細褶。一朵玲瓏剔透、宛如帶露的立體小蓮花誕生于指尖。她將其用素白軟緞仔細包好,放入信封。
一切完成,蘇黎長舒一口氣。窗外夜色深沉,塞納河燈火如遠星。她走到窗邊,望向英吉利海峽方向,心中默念:“硯秋,你看到了嗎?那扇門,我敲響了。”高定的世界向她敞開了第一道縫隙,手中的絲線與心中的褶皺,是她通往輝煌舞臺的通行證。窗外的風,似乎帶來了蒙田大道的香水尾調,也捎來了劍橋橡樹林的秋意。屬于蘇黎的“新生”篇章,在1965年巴黎的初秋,正以不可阻擋之勢,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