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的木門被急促的叩響驚擾,正午的陽光透過門縫在地板上投下一條灼熱的光帶。蘇黎放下手中剛熨燙平整、用于夏帕瑞麗配飾打樣的薄紗,心頭還縈繞著工會傳票帶來的沉郁。門開處,風塵仆仆的程硯秋站在刺目的光暈里,深色風衣肩頭還沾著旅途的塵埃,額發微亂,鏡片后的眼眸卻亮得驚人,帶著跨越海峽的急切。
“阿黎!”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喘息,目光越過她,迅速掃過略顯凌亂的裁剪臺和壓在圖紙下的燙金邀請函,最終落在她眉間尚未完全消散的凝重上。“信我收到了,”他一步跨進門檻,木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外面瑪黑區街巷的喧囂,“工會的事,別怕。”
他帶來的氣息是陌生的,混合著火車車廂的微悶、英倫雨霧的清冽,還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安定感。蘇黎緊繃的心弦,因這熟悉身影的突然降臨而微微一松,旋即又被更深的酸澀包裹。他本該在劍橋橡木長桌旁,沉浸在論文的收尾和《莊子》的哲思里,卻為了她工會這攤糟心事,倉促踏上了歸途。
“你怎么……”蘇黎剛開口,聲音有些微啞。
“導師的電報剛到,我就去訂了最早的船票。”程硯秋放下簡單的行囊,動作利落,目光始終膠著在她臉上,帶著審視與心疼。“信里寫的太簡略,路上我一直在想。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工會憑什么指控?”
蘇黎引他走到裁剪臺旁,將那封措辭冰冷的工會傳票遞給他。陽光斜照在米色的紙張上,黑色的印刷體字跡像爬行的蟲豸。她盡可能平靜地復述了競爭對手的污蔑、工會的偏聽偏信,以及自己沖去工會總部時看到對方桌上那份抄襲設計稿的憤怒。
程硯秋凝神聽著,眉頭越蹙越緊。他修長的手指捏著那張傳票,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卑鄙!”他低聲斥道,聲音里壓抑著怒火,“用這種下作手段打壓創新,簡直是行業的恥辱。”他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阿黎,這不是你的錯。你設計的價值,你為那些真正需要合身與舒適的人所做的事,我都看在信里,寫在日記里。犯惡之人,絕不會得逞,他們終將自食其果,被自己掀起的污泥反噬。”
他語氣里的篤定,像一塊堅實的磐石,穩穩地托住了蘇黎心中翻涌的不安和委屈。她看著他因趕路而略顯疲憊卻依舊神采奕奕的臉龐,那份被深刻理解和支持的暖流,悄然驅散了工會陰霾帶來的寒意。
“我信你。”蘇黎輕聲說,這三個字包含了千言萬語。她轉身從旁邊的小冰柜里取出一個青瓷小碗,碗里盛著深紫紅色的液體,散發著清甜微酸的獨特果香——那是她根據前世模糊記憶,用當季新鮮楊梅親手嘗試釀造的楊梅酒,封存了初夏的味道,也藏著她一絲隱秘的期待。
“先把這碗酒喝了。”她將碗遞到他面前,眼神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是她記憶深處,屬于那個也叫“硯秋”的學長的味道,是前世校園時光里一抹微醺的暖色。此刻,在這個1965年的巴黎工坊里,她將它捧給了眼前這個跨越時空與她靈魂共鳴的人。
程硯秋微怔,隨即眼中漾開溫柔的笑意,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東方韻味的關切撫慰了旅途的疲憊與方才的怒意。他毫不遲疑地接過青瓷碗,碗壁沁著涼意。他仰起頭,喉結滾動,深紅的酒液汩汩流入喉中。陽光透過碗沿,在他下頜勾勒出一道清亮的弧線。酒液清冽酸甜,帶著楊梅特有的果香和一絲恰到好處的酒意,瞬間驅散了喉間的干澀,一股暖流從胃里升騰而起,熨帖了四肢百骸。前世今生關于“楊梅酒”的味覺記憶,在此刻奇異地重合、發酵。
一滴深紅的酒液,頑皮地掛在他唇角,像一顆小小的朱砂痣。
蘇黎的心跳漏了一拍。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抬起手,指尖帶著熨斗留下的微溫,輕輕拂過他的唇角,拭去了那點濕潤。她的動作自然而輕柔,仿佛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指尖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兩人都微微一震。空氣仿佛凝固了,工坊里只剩下縫紉機沉默的影子,以及窗外梧桐葉在微風中摩挲的沙沙聲。時間被拉長,又被壓縮,前世今生模糊的界限在這一觸中變得曖昧不明。
程硯秋的目光深深鎖住她,鏡片后的眼眸里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驚訝、探尋、還有一絲被這親昵舉動悄然點亮的火焰。他握住了她欲收回的手腕,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掙脫的暖意。
“阿黎……”他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酒意熏染后的微啞,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在她心上輕輕撥動。
就在這時,工坊角落那臺老舊的掛鐘,突然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報時聲——“咚!咚!咚!”三聲,打破了這令人心悸的寂靜。下午三點鐘了。現實的聲音將兩人從方才那微妙的氣氛中拉回。
程硯秋緩緩松開了手,眼中的火焰漸漸沉淀為一種更深的溫柔和堅定。他清了清嗓子,從隨身的背包側袋里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回來的船上,我并非全無準備。”他將信封遞給蘇黎,“我在《世界報》文化版有位學長,叫讓-皮埃爾·勒菲弗。他父親是律師協會的理事,頗有威望。我給他發了電報,簡述了你的遭遇和設計理念的價值。這是他給我的回信,里面是他父親一位擅長知識產權和勞工訴訟的老朋友的聯系方式,勒菲弗先生本人也愿意在輿論上提供支持,如果需要的話。”
蘇黎接過信封,指尖能感受到信紙的厚度。這不僅僅是一份人脈資源,更是他跨越海峽時,就在為她籌謀的鎧甲。這份沉甸甸的心意,比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更有力量。
“硯秋……”蘇黎的聲音有些哽咽,感激與情愫交織。
程硯秋抬手,似乎想再次觸碰她的臉頰,卻在半空中停住,轉而輕輕落在她肩頭,拍了拍。“別擔心,阿黎。烏云遮不住太陽。你有才華,有信念,有獨一無二的‘活褶’,這就夠了。剩下的,我們一起面對。”他的目光掃過裁剪臺上那朵素雅的絲線蓮花雛形和旁邊兩片火紅與金邊交織的楓葉,“就像這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也像這楓葉,越是寒秋,越是紅得熾烈。”
他的話語,帶著劍橋秋陽般的暖意和力量,注入蘇黎心中。
然而,短暫的溫馨很快被現實打斷。程硯秋從風衣內袋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電報紙,展開遞給蘇黎。紙張帶著長途奔波的微褶,上面的英文電文簡潔而冰冷:
程硯秋先生:
論文最終稿提交截止日期為9月5日。導師要求您務必于8月25日前返校,參與關鍵數據復核及答辯預演。逾期將影響學位授予。請速歸。
劍橋三一學院教務辦公室
1965年8月18日
空氣仿佛又沉重了幾分。蘇黎看著電文上的日期,八月二十五日……只剩下五天。這意味著他剛剛抵達巴黎,就又要立刻啟程返回。
程硯秋站在工坊門口,手里捏著那張剛剛取出的、從巴黎到多佛爾港的船票,票面上清晰地印著開船日期:8月22日。深色的票根被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邊緣已有些微卷。午后的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在他腳邊拉出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他望著蘇黎,鏡片后的眼眸里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歉疚與掙扎,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阿黎……我……”他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導師的電報……論文最后的數據復核和預演答辯,必須在25號前完成。我訂了22號下午的船票……回劍橋。”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某種苦澀,“我走了,但我會每天寫信……告訴你論文進展,也……也想知道你這邊的一切。”
他的話還沒說完,蘇黎已經輕輕搖頭。她臉上沒有預想中的失落或埋怨,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平靜,像是秋日里沉淀下來的湖水。她再次拿起那個青瓷碗,里面還有淺淺一層晶瑩剔透的楊梅酒液,映著窗外梧桐葉的碎影。
“我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像屋檐下滴落的水珠,“論文是你的星辰大海,必須去完成。”她將碗遞到他唇邊,眼神溫柔而堅定,“先把這剩下的喝完,暖暖身子。船上風大。”
程硯秋看著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的理解和支持,像一道暖流瞬間沖垮了他心中筑起的堤壩。他不再多言,順從地低下頭,就著她的手,將碗中剩余的酒液一飲而盡。冰涼的碗壁與她溫熱的指尖形成奇異的觸感,清冽酸甜的酒液滑入喉中,帶著她的氣息和力量。
酒碗見底。他抬起頭,唇角又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抹深紅的痕跡。
這一次,蘇黎沒有猶豫。她抬起手,指尖帶著熨斗留下的余溫和楊梅酒的微醺氣息,再次輕柔地、無比自然地拂過他的唇角,將那點濕潤拭去。她的動作比上一次更從容,指尖停留的時間似乎也長了那么一瞬,像是在描摹一個珍視的輪廓。她的目光坦然地迎著他深邃的凝視,里面沒有閃躲,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澄澈和淡淡的離愁。
“我會好好的,硯秋。”她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他皮膚的微溫,“工會的事,有勒菲弗先生的幫助,我會處理。夏帕瑞麗的配飾打樣快完成了,‘可改造服裝’的樣品也掛在展示區了……一切都在軌道上。”她微微揚起嘴角,努力綻開一個安撫的笑容,盡管眼底的濕意難以完全掩藏,“你安心回去,完成你的‘庖丁解牛’。我會替你看遍巴黎的秋天,把梧桐葉怎么一點點染上金邊的樣子,都寫給你。”
“替你看遍巴黎的秋天……”程硯秋低聲重復著這句話,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軟。他望著眼前這個在困境中依舊挺直脊背、甚至反過來安慰他的女孩,只覺得胸腔里翻涌的情感幾乎要滿溢出來。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握住手腕,而是將她整個人輕輕卻堅定地擁入懷中。
這是一個遲來的、跨越了空間阻隔的擁抱。他的手臂環過她的肩背,帶著風塵仆仆的氣息和楊梅酒的微香,將她緊緊圈住。蘇黎的身體先是微微一僵,隨即放松下來,臉頰輕輕貼在他微涼的、帶著旅途氣息的風衣面料上,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腔里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敲打著她的耳膜,也敲散了最后一絲不安。工坊里彌漫著布料、熨斗和線香的味道,此刻都被這個擁抱賦予了新的溫度。
“阿黎,”他的聲音在她發頂響起,低沉而鄭重,帶著酒后的微醺和不容置疑的承諾,“就像這件活褶西裝,分開是為了更好的重逢。等我回來。等我帶著完成的論文,還有……還有很多很多話,回來找你。巴黎的秋天很美,但你要記得,劍橋的楓葉,紅得也像火在燒,我會替你……也看仔細了。”
他的話語落在耳邊,帶著溫熱的氣息。蘇黎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混合著書卷、海風和淡淡楊梅甜香的氣息,將這一刻的溫暖與承諾刻進心底。她沒有說話,只是在他懷里輕輕點了點頭,發絲蹭著他的下頜。
擁抱持續的時間并不算長,卻足夠將彼此的溫度和決心傳遞。程硯秋緩緩松開手臂,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連同身后工坊里那些承載著夢想的布料、圖紙和未完成的蓮花,都烙印在腦海里。他拿起背包和那張意味著短暫分離的船票,轉身拉開了工坊的木門。
門外,瑪黑區八月的午后陽光依舊熾烈,石板路反射著刺眼的白光。梧桐樹葉在熱風中嘩嘩作響,蟬鳴聲高亢而不知疲倦,像是在為離人奏響一曲喧囂的背景樂。
“保重,阿黎。”他最后說道,聲音已恢復平靜,唯有眼神依舊滾燙。
“一路順風,硯秋。”蘇黎站在門內光影交界處,目送著他。
程硯秋的身影融入門外熾白的光線里,沿著石板路向前走去,步伐沉穩,風衣的下擺在熱風中微微揚起,漸漸匯入街角的人流,最終消失在梧桐樹濃密的綠蔭之后。只有那喧囂的蟬鳴,還在固執地宣告著夏日的尾聲。
木門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陽光與聲浪。工坊內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掛鐘指針行走的滴答聲,清晰得仿佛在丈量著分離的每一秒。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他擁抱的氣息和楊梅酒的微甜。
蘇黎獨自站在裁剪臺前,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光滑的臺面,最終停留在那只空了的青瓷小碗上。碗壁冰涼,內里還殘留著一絲深紅的酒痕。剛才指尖拂過他唇角的觸感,他懷抱的溫度,他低沉話語里的承諾,都無比清晰地回放著。
她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熱風裹挾著梧桐葉的清新氣息和遠處塞納河的水汽撲面而來。樓下的石板路上,行人匆匆,早已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只有高大的梧桐樹枝葉在陽光下搖曳,油綠的葉片邊緣,在某個特定的角度下,似乎已隱隱透出一絲極淡、極淡的金色,如同時光悄然鍍上的邊。
她望著那片孕育著金邊的綠意,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方才的酸澀與不舍并未消失,卻被一種更沉靜、更堅韌的力量所取代。那是他留下的力量,是理解,是支持,是那句“分開是為了更好的重逢”所賦予的篤定。
工會的傳票還靜靜躺在裁剪臺一角,夏帕瑞麗的邀請函依舊壓在圖紙之下,那朵素雅的絲線蓮花和兩片楓葉在光影里靜默相伴。祖母虛弱的咳聲仿佛還在閣樓隱約回蕩。
蘇黎轉身,目光掃過這一切。她走到縫紉機旁,拿起一塊米色斜紋軟呢——那是瑪格麗特夫人試穿過的那件可改造風衣的備用面料。指尖感受著面料的紋理,她坐了下來,踩動了縫紉機的踏板。
噠、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