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打斷了林翔的思緒。年輕的中介正諂媚地說著,“哥,客戶來了。您今天貴地都要被人踏破了。您可得對我的客戶傾斜點兒。絕對可靠。”中介一邊嘴上奉承,一邊利索地給自己和林翔拿出了鞋套。
正午時分,陽光正好,又是頂樓,顯得很明亮。白晃晃的陽光下,斑駁的墻壁傲慢地露出本色。整個屋子的家具像是十五年前的重現。
一般買這種頂樓的,也是全家下了很大決心,在錢和舒適面前,選擇了錢。所以頂樓的裝修都很一般,畢竟很多人只是想三年就離開。
三年,多少家長估計都是咬牙切齒地在說這句話吧。
教育一直是社會分層的必經之路。只不過當蛋糕足夠大、賽道足夠多的時候,人們對于教育的緊迫感沒有那么強烈。
而當中考分流赤裸裸以數字展示時,很多人的心一下被觸動了。好多家長像是回過味來,突然明白了教育分層如此迫在眉睫。而中考的一錘定音更是加劇了家長的焦慮。
試想哪個游戲甚至工作的規則是不能返回,不能重來。理想主義年代的人們,一定還記得自己的初中,繁忙的學業中,夾雜著青春的肆意,時間和未來似乎有無數的變量等著人們打開。
而現在十五歲的青春仿佛已經呼吸不上來,唯余下一個小小的嘴巴無力地張合著、哀求著。
青春想讓年邁的雙手拿開他們自以為是的關懷,拿開他們無法說出口的鐵灰色的錯綜利益網鏈。
我們常說,青春有時是危險的,是狂熱的,是不顧一切的。其實年邁也是危險的,他們有想固守利益的執拗,有無法支撐的體力和難以滿足的野心,甚至有不顧一切的能力。
決定走向的不是這群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不是兩肩沉甸甸的中年人,而是已經隔岸觀火的知天命。
正是這翻云覆雨的變化,讓三年在急劇變化中凸顯了峰值的意義,讓無數家長如賭徒般住進了這小小的房屋,發泄般逼迫年輕提前燃燒。
于是,這一個個破舊的房子,再次用他們帶著腐朽氣息的味道,浸染了30年后的家庭,把他曾經見證的艱難與困苦,輪回般給到了這一個個普通奮斗的家庭。無所謂對錯,只有足夠長的歷史才能評說對錯,當下的人們,只能選擇,買夜壺這個機會你要不要。
這個夜壺其實不錯,尤其是考慮外部環境的話。絕對屬于精雕細琢的了。
房子雖然窄小,但竟然做到了兩室,當然大家是犧牲了客廳。不過客廳這個東西,可能在三年拼搏的生活中是完全可以忽略的。試想一下,三年都是燈光下以秒計的時間,電視這種奢侈品又怎么能存在。
林翔一邊細細盤算一邊用步伐丈量位置,精確地描繪著怎么裝修能更讓孩子接受一點兒,快樂地住進一個有點破舊的房間。
林翔的女兒今年四年級。上的是據說排名前三的小學。為了上學近,他們一家租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狹窄房間里。
想到女兒,林翔有些愧疚。孩子的猝然到來,打亂了她和姚斌的計劃。兩個小年輕手上的錢根本不足以支付首付。再窮不能窮孩子,于是林翔匆匆搬回了父母家。
是啊,西紅柿雞蛋湯可以是大人乏味生活的溫暖慰藉,可絕不能是孩子每日的營養補充。
孕育小生命的日子,是希望與絕望交織的日子。中國人很偉大,否極泰來、福禍相依這種人生的常態很早就洞察。那段時光,林翔寄居在父母家,享受著父母精心的一日三餐,但也承受著父母玉白菜賣了白菜價的不甘感慨。
父母眼里,自己的女兒很優秀,就應該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現實在用小庫房給林翔上課的同時,也給父母上了一課。題目叫接受平凡。
“翔子,你別動,媽給你拿個酸奶,好好補一補。”
“翔子,今天熬了蘋果梨水,對孩子皮膚好”
“翔子,這一把核桃,是聰明的起點”。
林翔在溫暖關心的絮叨聲里,被迫著吃下一把把的東西,盡管她的胃和身體異常排斥。
可能從擁有一個小生命開始,一個人就有了命運的人質。從此肆無忌憚和隨心所欲這兩個詞,從生命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為了另一個生命。
中國人祖祖輩輩的觀念猶如刻在基因中一般,讓一個人從一剎那間完成了一場交換。
林翔后來才知道,從那時起,她交出的是自我,是馬克思所說的不受支配和物化的自我,收獲的是一個新生的靈魂、一種不確定的人生。
“我說,這個姚斌,天天這么忙啊。家里這么大事兒,也不好好來看一下”
“就是,孩子也不姓林。怎么,沒錢還不能出力啊”。爸媽關心的背后也不時夾雜著對姚斌的不滿。
人一般都這樣,當他給你恩惠的時候,他也天然地擁有了一種權力,可以點評你的生活。親人也是如此,只不過我們都是在愛的名義下。
當然這種點評也是必須有支撐的,就是政治上或經濟上的不平等。
林翔看過一個哈佛女孩的采訪,說到自己為什么努力,就因為當她是中等生的時候,一群人可以隨意地指摘她的衣服、她的習慣、她的行為,可當她成為第一時,人一下少了一半。
喜歡清凈的林翔,一直用這個理由激勵自己,可后來生活告訴她,這樣的人是幸運兒,人生還有很多駱駝祥子,有很多福貴,他們很努力,可依然被指摘,越想清凈越不清靜。
“你看好了沒?那面墻就是有點漏水,所以掉皮了。不要那么糾結。哪個老房子不漏水,電線不老化。”
“你看我干什么?你以為就你講生活質量。往下看,那輛路虎看見沒?我的。為了孩子,三年什么不能忍受,富貴于我如浮云。”房主不耐煩又有點炫耀地昂著頭,還不忘臨了炫耀一句,這三年書香的影響。
“那你樓上沒做防水啊,頂樓不做防水,很容易漏的。”林翔委婉地拿出殺價的砝碼。
“你到過道來看看,看到沒,全部墻皮都翻了。這種老樓就是為了孩子湊合一下,誰會做防水。這間房可能還是前任房主處理過一下,這才在外面建水簾洞的時候,還沒怎么漏水。再說這也是陽臺邊了。偶然漏一點沒什么”。
順著房主的手望過去,林翔看到是斑駁的墻壁,很多地方已經連里面的水泥都露出來了,最夸張是靠近窗戶那一部分,竟然已經成了鐵灰色。
“這個不是原來單位小區,沒人修啊。”林翔忍不住嘟囔。“單位修的是外面啊,姑娘。你沒看外面有花園嗎?誰給你修這個,再說了,多少任房主了,哪個單位還管這么久。”
“哎,怎么樣?你倒是定下了沒?這么猶猶豫豫的。我給你講,我說的140萬,可是前兩天報價,這段時間又漲了。我這是誠信才沒漲價呢!”房主開始不耐煩起來,林翔甚至可以看到鼻孔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騰騰而升,如同房主此刻膨脹的自信心。
“不是,您看,你這個七樓,真的挺高的。而且又漏水。誰的錢也不是風刮來的,是不是,大哥。咱們一人讓一步,取個吉利的數字,136萬怎么樣啊?”林翔陪著笑臉,把價位往下壓。
“小李,你說好的,不講價的。我才給你留的先啊。怎么回事兒,不知道規矩是吧?”房主根本不接話茬兒,也不看林翔,轉臉如同訓孫子般數落著小中介。
林翔刷一下血涌上了頭,腦海里又是那種忽遠忽近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