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混雜著隔壁廉價香水、隔夜外賣和下水道反味的渾濁空氣，像一床濕透的棉被，沉沉地壓在李東來臉上。他猛地睜開眼，宿醉帶來的鈍痛瞬間在太陽穴炸開，像有把生銹的鋸子在來回拉扯。
“呃…”他呻吟著翻了個身，劣質彈簧床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昨晚喝斷片前的記憶碎片涌上來：蘇曉云通紅的眼眶，她尖利的聲音刺破廉價啤酒的泡沫——“李東來！五年了！我們還要在這個狗窩里耗多久？房租！下個月房租在哪？！”
他煩躁地抓了把油膩的頭發，試圖驅散那聲音，卻瞥見床頭柜上躺著一個刺眼的白色信封——房東的最后通牒，三天期限，血紅印章蓋得像個判決。
廚房傳來水聲和鍋碗磕碰的輕響。李東來掙扎著坐起，赤腳踩在冰冷粘膩的地板上，走到門邊。
蘇曉云穿著洗得發白的舊T恤，背對著他，正把一把掛面下進翻滾的清水里。單薄的肩膀微微聳動，泄露著一絲極力壓抑的疲憊。窗外的天是鉛灰色的，吝嗇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她清瘦的側影。
“曉云…”李東來嗓子干得發啞。
蘇曉云沒回頭，動作也沒停，只是聲音繃得像拉緊的弦：“醒了？昨晚吐臟的襯衫泡盆里了，自己洗。”
“昨晚…我…”李東來想解釋，想道歉，想承諾點什么，但宿醉的混沌和長久以來的無力感堵住了他的喉嚨。最終出口的，是一句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的辯解：“周強說…他那個新項目，下個月就能見回款…”
“周強？周強？！”蘇曉云猛地轉過身，手里還捏著濕漉漉的掛面，水珠順著指縫滴落，砸在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她的眼圈是紅的，一夜未眠的痕跡清晰可見，此刻卻燃燒著壓抑太久的怒火。“他哪次不是把你當冤大頭？上次那個共享按摩椅，上上次那個區塊鏈空氣幣！李東來，你能不能清醒一點！腳踏實地找份正經工作就那么難嗎？哪怕去送外賣呢！”
“送外賣？那能有什么出息！”李東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那點愧疚瞬間被熟悉的、被輕視的屈辱取代。“我李東來生下來不是為了給人跑腿送飯的！我是缺一個機會！一個像張君哲那樣的風口！我要的是人脈，是資源！懂不懂？”
“張君哲張君哲！又是你老板！”蘇曉云的聲音也尖利起來，“人家是白手起家，是本事！你呢？整天跟周強、阿飛他們混在一起喝酒吹牛，哪個是人脈？哪個給你資源了？李東來，我跟你五年了！五年！不是五天！我等得起，我媽等得起嗎？她天天催！她問我什么時候能喝上女兒的喜酒，我拿什么回她？拿你這張畫了五年的大餅嗎？”淚水終于決堤，在她蒼白的臉上沖出兩道狼狽的痕跡。
“錢！錢！又是錢！”李東來煩躁地抓著頭，像頭困獸在狹小的廚房里踱步，“你以為我不想風風光光娶你？可結婚不要錢嗎？房子不要錢嗎？孩子不要錢嗎？我是為了負責！為了以后不讓你跟著我吃苦！你懂不懂我的苦心！”他揮舞著手臂，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打散，“你以為我愿意住這破地方？愿意看人臉色？是命！是我沒攤上張君哲那樣的好命！沒他那樣的爹媽！”
“負責？你的負責就是讓我一年又一年地等？就是讓我看著你一次又一次跳進周強他們挖的坑？”蘇曉云的聲音因為極致的失望而顫抖，“李東來，我累了。我真的…撐不下去了。”她抬手狠狠抹掉眼淚，眼神里是李東來從未見過的冰冷和決絕，“我媽…給我報名了‘緣來是你’。”
“緣來是你”四個字，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李東來所有的憤怒和辯駁。他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蘇曉云：“…什么？那個…電視相親節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對。”蘇曉云的聲音異常平靜，那平靜比剛才的嘶吼更讓李東來心慌。“下周三錄制。我想明白了，既然你給不了我未來，我自己去碰碰運氣。也許…真能遇到個愿意腳踏實地過日子的人。”
“蘇曉云！你瘋了！”巨大的羞辱和被背叛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李東來，他猛地沖過去抓住蘇曉云的肩膀，“我不準你去！你是我女朋友！”
“放開我！”蘇曉云用力掙脫他，眼神冰冷而陌生，“從你昨晚醉醺醺回來，把最后那點生活費吐掉的時候起，李東來，我們就結束了。”她猛地推開他，抓起椅背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薄外套，頭也不回地沖向門口。
“哐當！”一聲巨響，老舊的鐵門被狠狠摔上，震得墻壁簌簌落下灰塵。也震得李東來心臟驟停了一瞬。
結束了？就這么…結束了？
巨大的空虛感和更強烈的憤怒瞬間吞噬了他。他像頭受傷的野獸，在散發著隔夜酒氣的小屋里徒勞地轉圈。不行！不能就這么算了！五年！他付出了五年！她憑什么說走就走？憑什么去相親？一定是那個張君哲！那個道貌岸然、整天在電視上裝成功人士的老板！曉云最近總提他，一定是被他迷惑了！說不定早就…一個惡毒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滋生。
就在這時，他口袋里那個屏幕碎得像蜘蛛網的山寨手機瘋狂震動起來，是周強。
李東來想也沒想就接通，對著話筒咆哮：“滾！都他媽給我滾！”吼完就想掛斷。
“東子！火氣這么大？昨晚的酒還沒醒？”周強油膩的聲音帶著慣有的、仿佛掌握一切秘密的腔調從聽筒里漏出來，“消消火，消消火！哥們兒這兒有個天大的好消息，穩賺！就差你一起發財了！老地方，趕緊的！來晚了湯都沒得喝！”
發財？李東來現在滿腦子只有蘇曉云那句“緣來是你”和摔門而去的背影。他需要錢！立刻！馬上！有了錢，曉云就不會走！有了錢，才能證明他李東來不是廢物！周強雖然不靠譜，但萬一…萬一這次是真的呢？
“等著！”李東來對著電話吼了一聲，胡亂抓起一件同樣散發著酒氣的夾克，沖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出租屋。他要去搞錢！用最快的速度！
樓道里彌漫著霉味和鄰居家煎咸魚的油膩氣息。他跌跌撞撞沖下昏暗的樓梯，沖出單元門。清晨濕冷的空氣讓他打了個哆嗦，稍微清醒了一點。他下意識地抬頭，目光掃向街角——那是蘇曉云平時等公交去公司的地方。
一輛锃亮的黑色奔馳S級轎車，正安靜地停在街角。穿著熨帖西裝、戴著白手套的司機，恭敬地拉開了后座車門。
李東來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個穿著米白色風衣、身影纖細熟悉的女人，正微微低著頭，彎腰準備坐進那輛象征著財富與地位的豪車后座。
是蘇曉云！
而透過深色的車窗，李東來似乎隱約瞥見后座另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個穿著考究西裝、氣度不凡的男性輪廓。
嗡——！
李東來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周強的“發財計劃”，房東的通牒，蘇曉云的眼淚和那句冰冷的“結束了”，還有眼前這刺眼的一幕…所有的屈辱、憤怒、猜忌和恐慌，瞬間混合成一股毀滅性的巖漿，直沖頭頂。
“張——君——哲！”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恨意。
沒有一絲猶豫，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朝著那輛剛剛啟動的黑色奔馳，瘋狂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