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敢不敢回身看看?”經理大哥突然問我。
大家紛紛蹲下身子,慢慢向山頂爬行。
嘲笑他們太過惜命的話尚在嘴邊,身體還沒有完全轉過去,我猛然發現,就在我身后不遠處,赫然就是懸崖峭壁,懸崖外云霧繚繞。
這一嚇可非同小可,我腿一軟,順勢坐了下來,說什么也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要知道幾個月前的那一跳,還沒到地面我就已經暈過去了,唯一清醒那一會兒,也只是感覺到了婆婆在背著我飛行。
而此時,有好幾位膽子大的男士,已經爬到了懸崖邊上,驚呼連連。
“沒事,這斜坡向上,像他們那樣爬著過去,趴在邊上是掉不下去的,”
“經理,你來過、見過自然不怕,我們可沒有您那么大的膽子?!?/p>
吳優大聲抗議,但是一雙大眼卻是不受控制的往懸崖那邊瞟了又瞟,一雙小腳也使勁兒的踮了又踮。
“剛才誰說的扶搖像個女王來著,有這么膽小的女王嗎?”
懸崖邊的小猴子回頭嘲笑我,我不服氣的沖他一梗脖子。
“扶搖,不看你會后悔的?!苯浝磉€在不遺余力的勸說我。
“這番景致,怕也只是在這兒才能看到了吧?”
好奇害死貓,我最禁不住忽悠,到底還是一點點爬了過去,放眼看去,我不禁涼氣倒吸。
從剛才的角度,只能看見后邊是懸崖,懸崖下,是茫茫云海。
現在我的眼前依然是云海茫茫,然而那耀眼的陽光下云層并不是很厚,風過時,云層飄搖,透過淡薄處可以清晰的看見下面那濃黑濃黑的森林。
就像是有一根強力的引線,在我把目光投下去的一剎那便牢牢的抓住,然后便霸道的抓著我的目光一路直下,穿過云層,直達森林,讓我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那森林沒有層層疊疊的枝椏,所有樹木都只有一個樹冠,高低錯落在同一平面,以下就只有無限延伸的樹干,向著懸崖下邊,向著無限遠的深處。
樹頭非常龐大,所以樹干就沒有那么濃密,而且樹干還是筆直的,一根根筆直的無限延伸下去,看不到底,看不到根,只有一條條粗壯的直線,平行線,無限的拉長。
懸崖如刀劈斧砍出來一般,陡立平直,看下去,除了眩暈還是眩暈。
抬起頭來,身后的陽光,在樹頭之上稀疏的葉子上,閃閃發光,那光晃花了我的眼睛,這情景如此熟悉,如此熟悉。
同事們突然之間就都不在了,偌大一個世界,只有我自己。
不,不是只有我自己,無數的鬼魅正從懸崖下和樹干上爬上來,從樹干上爬上來的,還要爬過樹冠再爬上懸崖下。有的像人,有的像猴子,大家互相幫助,你推我一把,我拉你一段,手里拉著老的,背上背著小的,爬的異常艱難。
抓不住的,體力不支的,像片落葉一樣飄下去,落到下邊波濤洶涌的水里,擊起大片水花,卻連一點落水的聲音都沒有,整個世界,除了哀嚎,就是尖叫。
有極少數可以飛行的個體,不停的在樹干之間穿梭,把那些堅持不住就要掉下去的,樹冠邊緣枝干細小爬不過去的,抓不住崖面一步步下滑的,因為背負著別的個體幾乎力竭的,一一提溜起來放置在崖面上可以緩沖之處。
可是啊!能飛行的個體實在是太少了,往往顧此失彼,太久的左突右沖后,他們自己也是精疲力竭,自顧不暇。
縱然如此,也沒有人放棄,懸崖上,樹干上,一邊拼命號哭,一邊拼命攀爬,后面無邊的波濤洶涌,追趕而來。
不,這不是鬼魅,這是一群正在逃難的人,我認識他們,這是我的族人。
我的族人,那一場浩劫。
半空中,突然金光乍現,萬丈光芒中,一位白袍老人衣袂飄飄,朗聲說道:“天佑吾兒何在?”
懸崖上,人群之中,一懷抱幼女的年輕男子應聲而出,同樣的白袍,泥水淋漓。
“兒臣在!”
“天佑吾兒,為父命不久矣,在此,就正式傳位與你吧!接玉璽!”一道金光自空中落地,一塊金燦燦的大印,落在男子手中。
“族人千里奔逃,精疲力盡,死傷無數,為父愧對子民,今見此地高聳入云,物華天寶,懸崖陡峭,天然屏障易守難攻,是個不可多得寶地,你就帶領族人們在此安家落戶吧!”
“父皇……”
“記住,這不是你的榮耀,而是你的責任,你要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善待子民,開疆擴土,一定要確保國民安居樂業,再不可如此顛沛流離?!?/p>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定當竭盡全力,死而后已?!?/p>
“還有一事,吾兒只有五百年當權機緣,五百年后,無論你還會有多少子孫,無論發生什么樣的變化,你都必須傳位給扶搖,切記!切記!”
“兒臣謹記!”
“皇爺爺……”
小女孩兒“哇”的一聲哭出來,“搖兒不要當皇上,搖兒只要皇爺爺!”
“搖兒,我的乖孫女兒,今世爺爺愧對于你,不能護你周全,可是你一定要記住爺爺的話,無論日后經歷多大的磨難,你都一定要堅強,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活著,為了你五百年后的使命,為了云初國的長治久安,好好活著,千萬不要辜負爺爺此生的托付?!?/p>
“爺爺,皇爺爺……搖兒不要……搖兒不要……”
“父皇,大洪水就要趕上來了,您快回來!”
“父皇要走了,吾兒莫慌,大洪水再不會威脅你們了,你們就安心的在此安家吧!”
“記住為父的話,開疆擴土,善待子民,”
“父皇……父皇……”
“皇上……皇上……”
“皇爺爺……皇爺爺……”
“皇爺爺……皇爺爺……”
“扶搖,醒醒,扶搖醒醒!”我被搖醒,面上猶自涕淚橫流,口里喃喃喚著“皇爺爺”。
“搖兒,醒醒,我是婆婆!”
“婆婆!婆婆!”我一把抱住婆婆,“我看見皇爺爺了!我看見皇爺爺了!”
“沒有什么皇爺爺,扶搖,你就是被那懸崖給嚇暈了,做了一個噩夢而已!”
不待婆婆說話,大云搶先答道。
“我嚇暈了?”
“是,你嚇暈了,昏迷不醒,是你的同事們輪流把你背下山的,唐院長已經給你詳細檢查過了,一切都好,你只是嚇暈了而已?!?/p>
婆婆在聽到大云的話后,有明顯的停頓,而后才順著大云的口氣說了下去,我立馬閉嘴。
夜深人靜后,婆婆陪我在院子里賞月,
“搖兒,那不是噩夢,是真正發生過的歷史?!?/p>
“我怎么會突然就記起來了?”
“也許不是突然,而是咱們先祖的英魂喚起了你的記憶?”
“包括我這次極其偶然的去了蕭山?”
“對?!?/p>
言簡意賅,干脆肯定,這是婆婆一貫的作風。
我低下頭,閉上嘴沉默了片刻,然后果斷改變話題:
“我確實就是扶搖公主?”
“是的,我早就說過,你就是扶搖公主,千真萬確?!?/p>
“那個來看我們的老頭兒就是皇爺爺?”
“不,不是,我說過,他是你的父皇,你的皇爺爺,正如你看到的那樣,早在四百多年前就飛走了?!?/p>
“飛走了?”
“是,飛走了。”
院子正中,婆婆聲音低而輕,倒是防竊聽最好的辦法。
你或許明知道她在說著什么,可是即使離開五步開外,你也絕對分辨不出她說的到底是什么內容,而院子正中距離院子四周,無論哪一邊,都足有二十步開外。
“我們的老家在東邊,在那片森林的邊緣還要往東,土壤肥沃,物產豐富。”
她又開始講故事,我又繃起了臉皮,且,表情一定是嚴肅極了。
婆婆看了看我,閉了嘴,抬起蒼老的臉龐迎向東方高高升起的銀月,眼神渾濁,目光迷離,那張籠罩著銀月清輝的臉上,溝壑縱橫,她是真的老了,很老很老了。
很老很老了,為了找到或許早已不在人世的那個人,還要這樣的處心積慮,不遺余力,難道這就是愛的魔力嗎?
很老很老了,她到底還有多少能量可以燃燒?風中殘燭,她到底還能堅持多久?
我的心不由自主的就軟了下來,我的面色也一定瞬間緩和了許多。
因為,婆婆樂了,微微一笑,繼續講了下去。
“后來,上丘國覬覦我們的沃土良田,便破開了我們國運河的堤岸,放水淹了我們的家園,為了活命,先皇帶領族人,一路向西而來。因為東邊是靈河岸,沒有人類可以居住,我們便只能一路向西,西邊,雖然是怎么也看不到邊的大森林,好在我們是猴化人,自然不怕攀高爬樹,讓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好不容易出了森林,迎面竟是這高不可攀的懸崖,這個懸崖實在是太高太陡峭了,能爬上來的,不足半數兒?!?/p>
“先皇傷心欲絕,他不能再讓族人如此顛沛流離,疲于奔命,于是,他在此傳位與當今皇上,自己返回家園,生生用他的身軀,堵住了國運河堤岸上的缺口,數月后,河水退卻,懸崖下,便留下了那被過度拉伸的森林,人稱地獄鬼林,無人敢下去,自然也沒有人能上來。那下面方圓千里,只有森林,人跡罕至?!?/p>
“皇爺爺用身體去堵了缺口?”
我大吃一驚,想起來夢中皇爺爺說過“云初國再也不會被水淹了”的話。
“都是這么傳說,沒有人親眼見過,從那日后,沒人再見過先皇,也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兒,只是幾百年來,真的再無河水泛濫。”
“靈河在哪里?”
我不得不站了起來,控制不住的焦躁難安。
“靈河在我們的最東方,是一條橫亙天邊的天河,它的堤岸高聳入云,上有無數個地下暗河,每個暗河對應一個國家,以供應此國所需,這就是每個國家的國運河。不多不少,一個國家只有一條國運河,多了就會河水泛濫,少了,就會缺水干旱?!?/p>
“云初國的國運河就在地獄鬼林盡頭嗎?”
“沒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國家的國運河源頭都一樣,那是一個國家的命脈,除了少數皇族,絕不會有外人知曉?!?/p>
“導致我們家園被淹沒的國運河缺口在哪里?”
“我們國家的正東方,也是我們現在所處位置的正東方,從蕭山那里的懸崖下去,一路向東就能找到?!?/p>
“婆婆去過?”
“猜測,因為當時鋪天蓋地的大洪水,就是從東邊滾滾而來。”
“這么多年就沒人去找過?”
“自然找過無數次,可是洪水退卻,一點痕跡都沒有,你當時也是親歷者,難道……”
“我不記得了,什么都不記得了。”
“是因為你在上丘國這些年,經歷了太多非人的待遇,是你的大腦在自我保護,索性什么都不記得了,不記得才好,不記得也就不痛苦了,不是嗎?”
“我真的是扶搖?”
“真的是。”
日子一天天的往前蹭著,就像識途老馬拉的車,不急不緩,按部就班,向著一個既定目標,一點點,循序漸進。
云初國真好,冬天也沒有寒風凜冽,漫天大雪,就連冷也只是象征性的,樹照樣綠,花照樣開,最冷的天也只是多加兩件衣服便可。
我愛極了這個桃紅柳綠,山清水秀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