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小心翼翼的自貼身里懷掏出一個小小的白布包,白布一層層剝開,我和老皇上瞬間石化,躺在師父手心的,赫然就是我十幾年前丟失的手鐲。
這是我的手鐲,周歲抓周那天,玉璽在我面前大放異彩,皇爺爺親手拿了這個給我戴上,他說,這是高貴的象征,除非我生命終止,否則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辦法,能把它從我的手腕上取下來。
我不由自主的推開攔著我的眾人,急步上前,師父顫抖著把手鐲重新給我戴在右手腕上。
微風輕拂,師父白袍列列,半空中影影綽綽,歷史再度重現,這次是全部,而不只是我作為石頭人的那一小部分。
皇宮大殿上我的成人禮即將舉行,盛裝的我在師父的陪伴下,站在長廊的盡頭等待吉時,就那么短短一刻鐘不到的時間,突然間狂風大作,我和師父連同身后的一眾下人全被卷起,出皇宮高墻之前,下人們被紛紛甩出,而我和師父則被狂風席卷著騰空而去。
上丘皇宮的某處密室,只能靠被子遮蔽身體,靠水來充饑,所有法力盡失的我,窮盡所能的想要活下去,還要窮盡所能的躲避那個無良太子的意圖侵犯,最過分時,那個國師帶著三四個膀大腰圓的下人來控制我的身體,給那個太子做幫兇,好在我的身體就像是被下了某種詛咒一般,雙手抱胸,雙腿緊閉,從未被打開過。
高傲如女皇的我,被那個國師拖著,白裙白披風拖泥帶水,我面色蒼白,似個死去多年的僵尸,十幾個人手持棍棒,劈頭蓋臉,鋪天蓋地的打呀打,師父渾身血肉模糊,趴在我的身上,拼了命的叫著“搖兒,我的搖兒,你們不要傷害她,不要傷害她……”
那場永不休止的業火,焦炭一樣,哀嚎不止的火人;冒著森森白氣的冰水,我的嘴張啊張“讓我去死吧”“讓我去死吧”……
十幾個人高馬大的大兵,輪流著像拖死狗一樣,把我拖到距離皇城幾百里之外的一個荒涼小鎮,棄之荒野,同時在小鎮張貼告示,說我罪大惡極,誰要是敢收養我或者救助我,立刻滿門抄斬。
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人打狗攆的流浪女,惶恐的躲在山洞里,貪婪的啃著還冒著血絲的小鰍魚……
一樣樣一幕幕,一樁樁一件件,就那樣電影一樣,在眾人面前演繹,我直挺挺的站著,身后哭聲一片。
皇上老頭兒痛哭失聲:“搖兒,我的搖兒啊!”
“心疼了是嗎?云天佑,你現在終于知道心疼了是嗎?這,只不過是幾個片段而已,幾百年啊,整整幾百年,搖兒受過的折磨罄竹難書……”
師父臉色慘白,雙目噴火的瞪著老皇上,老皇上臉色慘白,卻是連頭都不敢抬。
“師父啊,既然您能豁出性命來保護搖兒,為何還要親手毀了我的家園哪!我愛這個家,三百多年,能支持我活下來的唯一一口氣,就是要活著回家,這您是應該知道的呀!沒有了家您讓我怎么活?您的搖兒要怎么活呀?”
我到底還是控制不住了,泣不成聲,小月光死死地扶著我。
“十幾年前,他們把這個拿給我,說你死了,我不信,可是,這個手鐲我認識,上面有你的氣味,有你的名字,拿在手里,你的那些經歷,便歷歷在目,正如現在這樣,畫面最后定格在一具森森白骨上,不由得我不信啊!”
森森白骨?
是的,森森白骨,我在上丘的最后一次公開露面,就是那一具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也絕對沒有一點相像的森森白骨。
可是,那具白骨,騙得了任何人,唯獨不應騙了師父才是呀?對我那樣了如指掌的師父,難道真的區分不出來嗎?
“搖兒你可知道,從那一刻開始,師父的心就死了,除了恨,師父心里已經沒有了任何感情,這個狗皇帝如此癡戀他的皇位,置親生女兒生死于不顧,整整三百年哪,三百年就這樣近在咫尺,他要想找,可能找不到嗎?他要是能早一點,哪怕只是早上那么幾年,我的搖兒也不至于死的這樣慘哪!”
師父涕淚橫流,皇上老頭兒涕淚橫流,我直挺挺的站著,涕淚橫流,這一切,誰之過?
我記得,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實在是受不了自己的現狀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回家無路,脫困無望,即便流浪也擺脫不了上丘人的追蹤迫害。
冰天雪地里,我瑟縮在冰冷的石洞中,徹底崩潰,那時,我真的想到了死,我對著漫天的朔風暴雪哀嚎著:“皇爺爺,對不起,孫兒受不了了,孫兒真的堅持不住了,就讓孫兒找您去吧,下輩子,孫兒再來替您守護江山,老天爺,收了我吧!收了我吧!”
我來到最大的懸崖邊緣,選擇最高最陡崖面最光禿之處,飛身跳下,堅硬無比的凍土都被我砸出了大坑,我竟然依然毫發無損。
我趴在厚厚的雪地里嚎啕大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天不隨人愿,來到上丘所有法力盡失的我,連死都不能時,除了接受夜以繼日的苦痛折磨,我又能怎么樣呢?
或許是物極必反,否極泰來。
那日,我沒有死成,卻在那個懸崖底下看見了一副白骨,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
我看向我的手鐲,這個即使火燒冰凍刀砍斧頭剁都不曾被毀的手鐲,是我身份的象征,只有我主動放棄,才會離開,我把手鐲取下來,套在了白骨手上。
我終于徹底躲過了上丘人的迫害,可是,我卻也從此失憶,再也不知道我是誰,來自何方,除了一個名字,其他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記憶里蹤影皆無。
這一切,誰之過?
是那個掠我的皇帝?是那個要強迫娶我的太子?還是為虎作倀的國師?
老皇帝死了,國師被砍了腦袋,太子在弟弟逼宮叛亂中,也被亂箭穿心,此仇要報,找誰?
從那以后,我雖然忘記了自己是誰,卻也從此改頭換面,因為我已經徹底沒有了自我,肯穿隨便撿來的破爛衣服,不再洗臉梳頭,整日蓬頭垢面,在其他乞丐群里,泯然眾人矣,這才有人肯給我吃的,肯可憐我,幫助我,直到遇見婆婆。
我終于徹底把自己弄丟了,該怪誰?
“搖兒你可知道,為什么你的手鐲只能戴在右手,而不是哪只手都行?”師父聲音悲戚。
“為什么?”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因為手鐲一直戴在我的右手,我也牢記皇爺爺的叮囑,從來就沒有取下來過。
“因為在你五個月的時候,有一次從床上掉下來,摔斷了右手臂,是粉碎性骨折。你還那么小,先皇怕你承受不了接那些碎骨的疼痛,硬是用自己完整的右手骨,給你做了置換,所以你跟皇爺爺之間,才會有那么強烈的感應,先皇英靈自會無處不在的,護你性命。”父皇搶先給我講述。
“云天佑,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敢跟孩子說實話是嗎?有先皇的護佑又如何?有先皇的護佑就可以成為,你放任親生女兒數百年流落在外,受盡百般凄苦的理由嗎?”師父咬牙切齒。
“而這個手鐲,就是先皇萃取你的右手碎骨,用金水合著他的血封閉做成,所以只能帶在你的右手,它原來就存在的位置,才會保證它應有的效應,而且,你不放棄,沒有人能取下來。”皇上老頭兒依然聲音悲戚,卻也有條不紊,并不理會師父的質問。
“皇爺爺……”淚無休止的流,我撫摸著自己的右手臂,仿佛撫摸著皇爺爺。
“云天佑!”師父大喝一聲。
“叫什么叫,有什么不敢說的?是我的小妾,嫉妒搖兒嫡長公主的身份,想要搖兒的命,勾結外鬼偷走搖兒,我跟搖兒母親發現后騎著馬一路追趕,好不容易攆上了,又在搶奪中不小心把搖兒摔下了馬背,恰巧被馬蹄踩中了搖兒的右手臂……”
我不記得皇爺爺給我換了手臂,只記得皇爺爺的右手臂是假的,假的,沒有溫度,不會活動,顏色慘白。
而我的手臂一切如常,小嬰兒的手臂,少女的手臂,大姑娘的手臂,一路正正常常的長大,沒有一點不妥之處,皇爺爺,這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呀?
我的心已經皺縮成一個硬疙瘩,我不記得這件事,一點影子都沒有,我還那么小,肯定什么都記不得,我只清楚的記得,我跟父親母親都不親,莫名其妙的就怕他們,每每見到他們我都會本能的生出恐懼。
我跟自己的幾個親哥哥也不親,有我時他們年歲已大,每天都被父皇打著罵著去學習:后來在新的國都出生的弟弟妹妹們就更加不親,因為我跟著師父生活在別苑,根本就沒見過他們。
五歲前,我是在皇爺爺身邊長大的孩子,五歲后,我是跟著托孤大臣住在別苑的儲君,學習和孤獨就是我的全部。
有一次比我僅僅小三個月的妹妹跟我打架,說我害死了她的娘親,我不明所以,她被父皇母后責罵,從此再也不許她來見我。
“就算你親手殺了那個女人,就算你從此后再未娶任何別的女人,對搖兒的傷害,那也是不可逆轉的。”
“你的身體里有爺爺的一部分,冥冥之中,自有爺爺庇佑……”
老皇上面對著我,直接忽視師父的任何語言,師父的臉,因為震怒而赤紅。
“皇上,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
天過正午,總長早已經急不可耐:“屬下懇請皇上,帶著公主趕緊離開,把這個叛徒也帶上,他的種種惡行,日后您再跟他清算,工程監理他們一直未歸,情況一定非常糟糕,眼下,您和公主的安全最重要,”
“走,去哪兒?若是讓他們陰謀得逞,我們的家就沒有了,我還能去哪兒?”
“算時間,老吳也快要回來了,您趕緊去山下等待,飛艇一到,您可以即刻離開,皇上,您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替公主想想啊,她才剛剛回來……”
“搖兒,走吧,即使沒有飛艇,有了這個手鐲,你也可以飛的快如閃電,炸彈傷害不了你的……”師父雙眼泛紅,戀戀不舍的看著我。
所以,師父是真的沒想害我,因為他心里有底,有這個手鐲在,哪怕只是大爆炸的前一瞬間,我都可以安全離開。
“皇上!”總長大人急的眼睛都紅了。
“好,我走,大家一起走。來人,把這群人給我推出去砍了,一個不留。”
“皇上!”
“父皇!”
“拉出去……”
“不要!”
我和總長異口同聲,我急,他也急了,為什么?他又是為了什么急呢?
“把這個……這個叛徒一起帶走,好多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這個人至關重要,他可是上丘國挾持迫害我們公主的最直接證人。”
“帶走?不可能,他今天必須得死。”
“想走,不可能,這個狗皇帝今天必須得死。”
父皇和師父同時開口,同樣的態度堅決,語氣暴戾,總長大人竟然被嗆得只言片語皆無,而我,思緒完全被另外一個問題給抓住了。
總長在努力保護師父?他是在為我而保護師父嗎?相識不過十幾個小時,他這是忠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