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一生
我是一條黃狗,毛發像被太陽烤過的麥穗,尾巴永遠耷拉著。光緒三年的冬天,我在村西頭的破廟出生,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穿補丁棉襖的小女孩,她蹲在稻草堆前,懷里抱著個油紙包。
“吃吧。”她把油紙攤開,露出半塊發霉的玉米餅。我叼起碎渣時,看見她指甲縫里的黑泥,還有后頸被麻繩勒出的紅痕——那是地主家新買的童養媳。后來我知道,她叫阿秀。
我們成了彼此唯一的伙伴。阿秀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地主家推磨,我就蹲在磨盤旁打盹。她會偷偷省下喂豬的麩子,拌著山泉水給我煮粥。有次她被管家打得渾身是血,我發瘋似的咬住那人褲腿,直到阿秀哭著把我拽開。
那年臘月,阿秀十六歲。地主家兒子要娶親,說童養媳留著晦氣,要把她賣到城里窯子。阿秀揣著最后的半塊玉米餅,帶著我逃進深山。雪地里,我們啃著樹皮,餅子被她藏在貼身的口袋,凍得硬邦邦的也舍不得吃。
在破窯洞里躲了三天,追兵還是來了。阿秀把餅塞進我嘴里,轉身朝相反方向跑去。我叼著餅追了兩步,聽見她凄厲的喊聲:“跑!別回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后來我在山里流浪,靠偷獵人家曬的紅薯干為生。偶爾路過村子,會蹲在阿秀住過的破屋前發呆。有次看見個穿長衫的男人在門口徘徊,懷里抱著油紙包,模樣和阿秀有點像。我想撲過去,卻被村民的棍棒打跑。
民國二十年,我已經老得走不動路。在村口曬谷場,我又聞到了熟悉的玉米餅香氣。拄拐杖的老人顫巍巍蹲下來,油紙包里的餅還是半塊,和當年一樣發了霉。她的頭發全白了,可眼睛還是那么亮:“是你嗎?”
我嗚咽著蹭她的手,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呼嚕聲。她摸著我的頭,像三十年前那樣哼起山歌。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直到夜色吞沒了最后半塊餅。
他的一生
我叫陳阿生,是個窮教書先生。光緒五年,我在村口破廟撞見了阿秀和那條黃狗。那時她正在教狗叼樹枝寫字,見我來了,慌忙把用炭灰寫的字抹掉。
“先生會認字?”她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溪水。從那以后,我每天傍晚給她補課。她把省下的口糧分給我,自己啃野菜團子。黃狗總是蹲在旁邊,只要我靠近,就齜牙咧嘴地低吼。
那年中秋,阿秀用新收的玉米磨了面,蒸了兩塊餅。她把大的那塊塞給我,小的掰成兩半,自己和狗分著吃。月光下,她咬著餅的樣子,比廟里供的嫦娥還好看。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阿秀被抓那天,我追到山腳下,只撿到她遺落的半塊餅。此后十年,我寒窗苦讀,考取功名,只為有朝一日能救她。當我帶著盤纏回到村子時,卻得知她早已跳崖自盡。
我在破廟住了下來,辦了間私塾。每個學生入學,我都會講半塊餅的故事。黃狗經常趴在教室窗外,有時會偷偷叼來野果放在門檻上。我知道,它在等那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民國初年,我在縣城偶遇了從窯子里贖身的阿秀。她穿著綢緞衣裳,卻比從前更瘦。我們相對無言,她默默掏出半塊餅,還是當年的味道。原來這些年,她用攢下的錢贖了身,開了間小飯館,只為等我和黃狗路過。
我們沒有結婚,只是在村頭蓋了兩間茅屋。她每天變著法子做面食,我繼續教書。黃狗老了,走幾步就要歇一歇,但只要阿秀端著餅出現,它就會搖著尾巴跑過去。
臨終前,阿秀把半塊餅分成三份。她握著我的手說:“下輩子,我們還分餅吃。”黃狗把它那份叼到我們枕邊,蜷在腳邊永遠睡去。如今我也老了,每天對著空碗發呆,總覺得還欠他們半塊餅。
她的一生
我是阿秀,童養媳阿秀,逃荒的阿秀,開飯館的阿秀。這輩子最難忘的,是光緒三年那個雪夜,我用半塊發霉的餅,換來了兩條命。
黃狗是我的家人,阿生是我的先生。白天我在地主家做牛做馬,晚上就著月光學認字。阿生教我寫“人”字時,黃狗總把樹枝叼走,在地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線。那時的日子雖苦,心里卻是甜的。
被賣的那天,我把最后的餅塞進黃狗嘴里。在窯子里的十年,支撐我活下去的,是對自由的渴望,更是對他們的牽掛。我偷偷學廚藝,攢下每一文錢,終于在民國元年贖了身。
回到村子,阿生的私塾書聲瑯瑯,黃狗守在門口。我站在遠處看了很久,不敢上前。直到有天,我看見它蹲在阿生腳邊,眼巴巴望著他吃餅,卻一口都不搶。那一刻,我終于鼓起勇氣走進了他們的世界。
我們的日子平淡如水。我每天早起做餅,阿生教孩子們念書,黃狗在院子里曬太陽。有時我會故意把餅掰碎,看它和孩子們搶食的模樣。它老了,牙齒掉光了,可只要聽見“餅”字,還是會立刻豎起耳朵。
黃狗走的那天,我和阿生把它埋在屋后。我烤了最后半塊餅,掰成三瓣,一瓣給黃狗,一瓣給阿生,一瓣留給自己。阿生說,這叫三生有幸。
如今我也老了,常常坐在門檻上,望著村口的小路發呆。恍惚間,仿佛又看見那個雪夜,小破廟里,三條生命分食半塊餅的模樣。這半塊餅,吃出了最珍貴的情誼,也吃出了最漫長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