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外灘國宴廳。
宴會廳挑高九米,水晶燈垂落如瀑,折射出的光線落在銀器和玻璃杯上,冷得像一場布置好的審判。
她小時候最怕的就是父親帶她出席這種場合,太亮太冷,每一盞燈都像是鎂光燈,照著她的失措與不甘。
蘇晚晴坐在主位右側,手指捏著一杯常溫氣泡水,杯中的氣泡從底部緩緩升起,又在水面破碎。像極了她此刻胸腔里一個個浮起、又被現實碾碎的想法。
“蘇小姐,這位是林三少——林知謙。”身旁的助理出聲介紹,語氣謙和,眼神卻透著“你該明白這場局面”的提醒。
蘇晚晴沒抬頭,只低低應了一聲。
她清楚這個名字。林家,是蘇氏長年并肩的金融盟友之一,林知謙,瑞銀背景,歸國后火速掌握林氏境外金融的核心動脈。
幾年前,她在香港的建筑展上曾與他有一面之緣。那時他穿西裝、戴白手套,帶人審查藝術資產,言語周到、笑容職業,干凈得幾乎找不到破綻。
而今天,他笑容依舊,卻多了一種令人生厭的從容。
“聽說蘇小姐最近主導城東新地標的設計?”林知謙手執高腳杯,語氣輕巧,“我對城市更新也略有興趣,不知是否有機會合作?”
蘇晚晴緩緩抬眼。
眼前人剪裁合體的西裝、修整有度的頭發、眼神里不動聲色的掌控感,全都在提醒她,這不是寒暄,而是提前敲定的一場聯盟。
“這項目是公開招投標。”她語調平靜,眼神清冷,“合作與否,看實力,不靠姓氏。”
林知謙臉上的笑容淡了一瞬,手指在杯沿敲了兩下,仍舊溫聲道:“當然。”
她沒再理他。
遠處,父親蘇震霆正與林家老爺子推杯換盞,隔著一張宴會桌,也能聽見他笑聲里的自鳴得意。
從小到大,她經歷過無數這樣的場合。今天不過是又一場精致交易,只不過這次,連她自己也被擺進了談判桌上。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裙擺上那枚紅寶石胸針。
那顆紅寶石嵌在復古金扣中,形狀并不完美,略偏心,像是某個年久的縫補失誤。它不像流行款那樣閃耀,卻在光線下泛出一種鈍鈍的深紅,如血未干時的顏色,暗沉、倔強,幾乎帶著溫度。
她緩緩抬手,指腹輕輕觸上那顆石頭的邊緣。
小時候她總覺得這枚胸針“丑”,不如百貨商場里那些玻璃項鏈來得精致閃亮。可母親卻將它看得比命還重。她記得那年冬天,父親摔了合同,母親一言不發,只是摘下這枚胸針別在她衣襟上,低聲說:
“如果你有一天走不下去了,就摸摸它。它是個針,能扎醒你。”
蘇晚晴閉了閉眼,呼吸慢了一拍。她努力將眼眶的濕意壓回去,指尖卻微微發涼。
今夜的她,像極了那天晚上站在門邊的母親——無聲、體面,卻渾身冷得要命。
可不同的是,那時母親是被動地被送進深淵,而她,是親手將自己推上這場宴局。
她重新放下手,卻沒將胸針別緊,而是讓它晃在裙擺最外層。像一把露出的刀,鋒利但不顯眼。
“你要我演,我就演給你看。”她在心里說,聲音冷靜到近乎冷酷。
宴會廳內,服務生端上甜點,她起身低聲道:“抱歉,頭有點暈,先失陪。”
“不舒服?”蘇震霆側頭看她,語氣雖關心,眼神卻警告意味十足。
蘇晚晴沒理他,轉身離席。
林知謙起身,似是要送她。她步伐一頓,語調不疾不徐:“不用麻煩。”
沒有回頭。
她一出宴會廳,就像壓在胸口的重物被扯掉。她走進外灘夜色中,江風拂面,呼吸帶著微涼的潮意。
燈光從陸家嘴對岸打來,東方明珠正亮著一圈紫藍色的漸變燈,輝煌、精致、完美到有些不真實。蘇晚晴靠著堤岸,望著江水出神。
耳邊是人群的喧囂、摩托從濱江公路駛過的轟鳴聲,以及不知從哪里傳來的隱約汽油味。
那一晚的畫面像被風吹拂的火苗,在她腦中反復重燃:
摩托引擎像野獸咆哮,男人滿身是血,背影卻無比清晰。他猛打方向盤、貼著護欄狂奔、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
“陳鋒。”她低聲吐出這個名字,仿佛確認他真的存在過。
風更大了些,她抱緊披肩,轉身沿著堤岸緩步離開。披肩一角被風吹起,勾在欄桿上,她低頭解的時候,目光卻突然一頓。
她看到不遠處的人行天橋下,一輛老舊的五菱面包車緩緩駛過,車窗后座模糊的人影,像極了那個男人的側臉。
她想知道他是誰、想問那天是不是他救了她……但她更怕真的是他。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追上去,但腳剛邁出一步,就停住了。
“瘋了嗎?”
她怔怔看著面包車拐入側道,最終消失在視線盡頭。
手機震了一下,是父親的信息:
【林家那邊態度不錯,明天記得回一趟老宅,細談。】
她沒回,手指卻下意識地點進了聯系人列表——最上方那條空白號碼,仍在列表中未刪。
她盯著那行數字良久,手指微微顫了顫,最終輕輕滑落。
那晚之后,她找人查過那輛重機的車架號,只能追到改裝廠注冊,負責人:太保。
她沒繼續查。
不知是害怕知道太多,還是怕,那個名字本就是命運一次短暫的穿插。
但就在今夜,她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放下。
外灘夜風吹起她的披肩。
城西老廠區的鐵門被風吹得吱嘎作響。
昏黃的燈光下,鐵門緩緩拉開,五菱面包車駛入陳鋒的改裝倉。車輪壓過積水,帶起泥點和油漬,留下一路疲憊。
陳鋒推門下車,外套被風吹得鼓起。他的傷口剛結痂不久,衣服內里還有細微的血痕,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車庫內光線偏暗,只有一盞頂燈還亮著,照著那臺拆了一半的CBR賽車引擎,冷冷發著白光。
這個廠房,是他們從前一起偷零件、改裝車、熬夜試引擎的地方。那時候還沒這么多債和血。
太保從角落搬出兩個折椅,順手遞了瓶水:“喝口?”
陳鋒接過,擰開瓶蓋,咕咚幾口灌下。
太保拉開一旁鐵皮柜,翻出一摞對賬單:“除了油料,還有你上次從崔胖子那邊調的ECU模塊和碳纖輪框……總共欠賬五萬多,催款都催到我手機上來了。”
陳鋒拿起賬單翻了兩頁,沒吭聲。他眼神落在角落那臺布滿灰塵的白色雅馬哈上——那是他最早跑街頭賽時用的車,幾年沒動了,鏈條都銹了,但他沒丟。
“用不了多久了。”太保看著他低聲道,“聯盟幾個點全線收縮,地下圈子也都在查。上面有風聲,聽說這次真動了。”
陳鋒把賬單撕開,點了煙,靠著鐵門吐出一口煙霧:“那就再快點,能清多少清多少。”
“你瘋了?”太保低聲壓著,“再接那種活?上次差點命都丟在北口!”
陳鋒沒看他:“你覺得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太保張了張嘴,最終沒說話,只是走到一旁踢了一腳空油桶:“阿凱那幾個真要鬧,你準備怎么辦?”
陳鋒扭頭看他,眼神一沉:“阿凱的事,我會處理。”他聽得出鋒哥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在抖。
太保將那張卷邊的病房照片扔到他腳邊時,陳鋒有那么一瞬間沒動。
他緩緩彎腰,像是害怕弄皺什么似的,雙指夾住照片的一角,將它拾了起來。
照片背面沾了點機油,他用掌心擦了擦,動作極輕。
照片上的小柔穿著病號服,靠在輪椅上對鏡頭笑。
笑容很淡,卻笑到了眼底。
她的頭發扎成馬尾,被窗外陽光打亮了一角,看起來干凈、輕盈,像個普通的十八歲女生。
可陳鋒知道,那是她那個月里唯一能下床的一天。
他指腹一點點描著照片的邊緣,直到摸到那個微微褶皺的角落。
那里,是他曾經不小心把照片折進錢包的痕跡。
他喉嚨動了動,眼神像被某種銹住的舊鎖卡住,一瞬無法抽離。
“她小時候說,想學跳舞。”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得近乎聽不見,“說她要站上舞臺,穿白裙子跳天鵝湖。”
他頓了幾秒,低頭看著照片里的那雙小手。
“現在她能動的,只有三根手指。”
空氣仿佛在那一刻凝結,連吊燈都不再晃動。
陳鋒緩緩站起,照片仍握在手里。他沒再抬頭,只低聲說:
“我不指望她能站起來,也不指望她能跑。但我希望……有一次,她能從病床上走出去,站在陽光底下,不靠呼吸機,不靠我,不靠任何人。”
“哪怕只一天。”
“我答應她,要送她去瑞澤康復中心。”他低聲說,仿佛說給自己聽,“她已經排上號,只差尾款六萬塊。”
太保嘆氣:“你要是真不行……我可以幫你聯系林氏那邊,聽說他們最近正找人代步融資項目……”
“閉嘴。”陳鋒眼神變冷,“我不靠那種路子活。”
太保攤手:“你不靠,別人靠。林家跟蘇家本來就準備綁一塊兒,現在你又惹上蘇晚晴……遲早撞上。”
陳鋒猛地扔掉煙頭,一腳踢翻了邊上工具箱,鐵器砸落,哐啷作響。
太保也不再說話,只是走過去把箱子扶起,順手疊好那些掉落的螺絲刀和六角扳手。
安靜片刻后,陳鋒忽然問:“那天……你幫我查到沒有?”
太保知道他說的是誰,搖頭:“只查到車牌最后被拖去了海港碼頭,她的車是蘇氏車隊名下。至于人,沒人敢動。”
陳鋒點了點頭,像是確認了什么,又像是在掐滅一絲不該存在的念頭。
他望著外面昏黃的路燈,冷風灌進廠房,把桌上圖紙吹得嘩啦啦響。
他以為自己可以不再想她,可風一吹,心里卻偏偏浮出她看他時的眼神。
“這活……再接一票。”他說。
太保回頭:“你確定?”
陳鋒咬著牙點頭:“今晚就安排。干完這一票,帶小柔去住院。”
說完,他轉身回到車架前,脫下T恤,露出纏著繃帶的肩膀,一邊咧嘴咬著毛巾,一邊重新擰上拆下的排氣管。
傷口裂了,血滲進繃帶。
他沒叫一聲。
風繼續灌進廠房,吹起那張照片,在地上轉了半圈,又飄落在他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