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比剛才更急了,風灌進廠區的鐵皮縫隙里,刮得鐵板一片亂響。
陳鋒拖著血跡斑斑的右腿,膝蓋每動一下,骨頭仿佛在跟肌肉分離。冰雨順著破開的傷口滲進肉里,如同碎冰倒進沸水,凍得他牙關打顫,心跳卻燒得像火。
他的手還死死扣著那個鋁合金箱子——箱子邊角磕破皮,里面的物件安靜無聲,但陳鋒知道,它比他這條命還值錢。
這不是一筆普通交易,這是蘇震霆最不想被揭開的底牌。
——“拿到這份資料的人,等于把他的命門攥在手里。”太保在出任務前這么說。
可現在,太保聯系不上,接應人消失,自己被一槍打穿腿還被追進廢廠區,整個計劃像紙片一樣被雨沖得稀爛。
陳鋒咬著后槽牙,強撐著身子爬到雨棚下。他眼前有些發黑,渾身打顫。腳邊的泥水已被血染紅。他把箱子往背后一藏,自己伏在前排的混凝土樁子后,靠著墻,喘著氣。
就在這時,一束車燈掃過堤角。
陳鋒一瞬間僵住。
一束車燈如刀切過雨簾,穿透荒廢的廠區廢氣和銹味。
車門輕響,一個纖瘦的身影撐傘走出,腳尖剛落地就踏進水洼,傘卻被風吹偏,雨水順著她的鬢角滑下,冷冽中透著執拗。
——撐傘、穿淺色風衣的女人,頭發被風吹亂,一只腳踩進泥水里,沒動。
陳鋒呼吸一滯。那是……蘇晚晴。
她怎么會來這里?
他甚至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但下一秒,那個女人抬起臉,緩緩朝廠區深處走來,避開積水,鞋跟踩在碎磚上,發出細碎響聲。她的傘始終沒有遮好,風一吹,雨水打濕了她半邊頭發。她低頭看著地上斑駁的血跡,眉頭越皺越深。
“你是不是瘋了……”
她喃喃說了一句,像是在自問,也像是在罵誰。
陳鋒知道她是沖著這血跡來的。
他想喊她走,可話剛到嘴邊,胸口一陣悶痛,像有什么東西壓著心臟。他只能靠著墻,睜大眼看著她越來越近,直到腳步停在不遠處的廢舊升降機前。
她低頭,看到了泥地里那道淺淺的拖痕——他拖著箱子留下的。
她順著痕跡走了兩步,終于在雜物堆旁停下。
“陳鋒?!彼啊?/p>
陳鋒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
他看著她在雨中站著,那身風衣被打濕貼在身上,原本干凈利落的發絲凌亂地貼在臉側,她站得直,卻微微發抖。
“你在哪?”
沒人回應。
她繼續往前走一步,腳下一滑,踉蹌了一下。她站定,往四周看了一圈,然后低聲說:
“如果你還活著,就出來。我不想第二次在新聞上看到你的尸體?!?/p>
陳鋒閉了閉眼。他把手撐在水泥柱上,艱難地站起來。
她聽到腳步聲,回頭,終于在廢料堆后看見了他。
那一瞬,她的眼神變了。
她看到他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右腿拖著血,血水和泥混在一起,而他懷里的那個箱子,被他死死抱著,像是背負了什么極重的東西。
她走近了幾步,停下:“你到底拿了什么,值得這樣拼命?”
陳鋒嘴角浮起一絲近乎嘲諷的弧度,聲音沙啞得像銹掉的齒輪:“拿了你爸最怕人知道的底牌。換句話說,我拿的是他的命?!?/p>
他聲音干啞,卻仍帶著那種熟悉的冷淡。
蘇晚晴眼神復雜:“所以你打算靠這個逼宮?”
陳鋒沒回答。他眼前發黑,腳一軟幾乎要倒下。
蘇晚晴一把扶住他,手被他血染濕,卻沒縮回去。
她低頭看著他腿上的傷口,又看了眼他死死扣著的箱子。
“放開這個東西,你活的幾率會大很多。”
“不能放?!标愪h咬牙,聲音像從胸腔里壓出來,“這東西一天不曝光,你爸就還有退路?!?/p>
“那你呢?”
“我不重要?!?/p>
這句“我不重要”,讓蘇晚晴頓了一下。
她松開了手。陳鋒站不穩,踉蹌了下。
她像是做了一個決斷,轉身走了兩步。
他以為她要走。
可她忽然回頭,抬手指向后面的車燈:“我的車停在外頭,鑰匙沒拔,后座空著?!?/p>
她頓了一下,聲音低得像雨打窗欞:“我只等三分鐘。之后,不管你還活著沒活著——我都不想再管?!?/p>
說完,她轉身朝車邊走去。每一步都踩得極重,像是在逼自己不回頭。
陳鋒盯著她的背影,愣住了。
她是真的給他留了個出口。也是真的,不確定他是否值得她冒這個險。
她走到車邊,撐著傘站住,臉上沒有表情。
風灌過來,將雨刷刮下來的水花打在她身側。她沒動,只是靜靜站著。
陳鋒看了她五秒,終于低聲說了句:“我欠你一次?!?/p>
然后,他一瘸一拐地拖著箱子,朝那輛車走去。
她聽見了腳步聲,沒有回頭,只把傘向后稍稍移了移,給他讓出位置。
車廂里一片寂靜。
蘇晚晴雙手握著方向盤,雨刷機械地刮著玻璃,發出噠噠噠的響動。陳鋒斜靠在副駕駛座上,腿蜷起,血從褲腳緩慢地滴落在地墊上。他把頭靠在窗邊,眼睛半閉,嘴唇干裂,呼吸帶著細微的急促。
她沒看他,只專注地往北開。
兩分鐘后,他開口,聲音低啞得像從喉嚨里翻出砂石:“謝謝你。”
蘇晚晴沒回頭,也沒回應。
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她甚至不敢承認,自己從看到他第一眼開始,心里就已經做了決定。理智沒有失控,但情緒……壓根沒聽話。
“你不會告訴你父親吧?”他又問。
她皺了皺眉:“我告訴他,等著讓你死?”
“他不會放過你?!标愪h閉著眼,聲音慢慢變輕,“你這是在自找麻煩?!?/p>
“我知道。”
車開進北外灘舊區,穿過一段坑坑洼洼的巷道,停在一棟二十幾年的老居民樓前。
“就是這里?”
“嗯,四單元,左數第三扇卷簾門。”陳鋒喘了口氣,“門口空調管后面藏著鑰匙?!?/p>
蘇晚晴下車,在雨中翻找了幾秒,果然摸出一把生銹的舊鑰匙。她拽開門閂,扶著他進去。鋁合金箱被她拎了一路,手臂已經發麻。
這是一家廢棄的寵物診所,墻上殘留著卡通狗貓的彩色貼紙,柜臺落滿灰塵,空氣里混著霉味和老式消毒水味。
她推開鋪著灰塵的門簾,一眼鎖定那張生銹的手術床,扶他坐下時力氣幾乎透支。
“褲子撩不起來,得剪。”
她低頭找剪刀,指節發白,卻沒有停頓。
“我自己來?!?/p>
“你能坐穩嗎?”
陳鋒咬了咬牙,沒有爭。
蘇晚晴抽出工具箱,找了把銹跡不重的剪刀,開始剪開他右腿的褲縫。濕布貼在傷口上,一層一層揭開,像從皮肉里扯出刀子。她手法不算熟練,但動作穩,眼睛一刻沒移開過。
傷口不深,卻被雨水泡得發紅,周圍青紫一圈,皮肉翻卷,血水浸透了大半個大腿。
“槍是從前面穿進去的?”她問。
“廢樓里,一米三左右的位置,對方伏地瞄準?!标愪h說得簡短,像在匯報一場例行公事。
蘇晚晴沒說話,從醫療柜翻出剩下的紗布、酒精和一包還沒過期的止血針劑。
“這兒不能待太久。”她邊處理邊說,“今晚他們肯定還會追過來?!?/p>
“撐到明早就行,太保那邊會聯系我?!?/p>
“你把希望壓在一個叫‘太?!娜松砩希俊?/p>
“他救過我命?!?/p>
蘇晚晴手一頓,看了他一眼。
她很想問:“那你救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沒考慮代價?”
但她沒有問。
她繼續低頭工作,一邊用棉簽蘸酒精清創,一邊快速纏繃帶,動作雖然生澀,但眼神堅定,幾乎沒有停頓。
“如果你今晚死了——”她忽然開口,“那你拼了命守住的東西,還有意義嗎?”
“有。”陳鋒低聲說。
“為什么?”
“因為有些人該付出代價?!?/p>
他看著天花板,眼神空洞,像是在回憶,又像在自我說服。
“你覺得我爸殺過人?”她突然問。
“我不知道?!标愪h閉上眼,“但我知道他不在乎別人死。”
蘇晚晴沒再問。她從架子上取下一件干凈的白大褂丟給他。
“把你那件血衣換了?!?/p>
“我站不起來?!?/p>
“那就坐著脫?!?/p>
“你幫我?”
“別逼我拿剪刀捅你?!彼ゎ^走開,站在窗邊拉上布簾。
一陣窸窣的聲音之后,她聽到他低低地吸了口氣。
轉身時,他正靠著手術臺穿上白大褂,臉上掛著干涸血跡,唇色蒼白。胸口起伏微弱,像隨時會昏過去。
她走過去,把一瓶水塞進他手里:“喝?!?/p>
陳鋒喝了一口,喉結滑動,汗珠從臉頰滴下來。
“謝謝?!彼吐曊f。
蘇晚晴沒應,只是看著他,眼神復雜。
“你不用救我?!彼鋈婚_口,“我知道你在猶豫。”
“我不是圣母。”她淡淡道。
“可你來了?!?/p>
“……是。”
“為什么?”
“我也想知道?!彼恐鴫φ局?,“也許是為了懲罰我爸……也許只是怕看見你死?!?/p>
診所陷入短暫的沉默。
“你救了我?!标愪h喃喃道,“我會還?!?/p>
“怎么還?”
“等我活下來再說?!?/p>
蘇晚晴沒接話,只是慢慢走到門口,關掉外面的燈,又把卷簾門反鎖好。
“你休息一下,太保來了叫我。”
“你不走?”
“我已經站出來了,難道還指望事情不變?”
她說完,靠著門坐下,雙手抱膝。
風像終于泄了氣的紙鳶,雨聲漸弱,退進診所斑駁的墻縫。
兩人靜靜相對,隔著一盞昏黃的老吊燈——像被命運丟在一間時間停滯的屋子里,各自靠著信念茍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