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帶她往聯盟內區走,一路無言。
他們穿過涂著防火涂料的長廊,墻上掛著一排排貼著數字的戰術箱,編號亂而不雜,像是經過無數次臨時調換。蘇晚晴沒說話,只一步步跟著。她換了便裝,扔掉那件沾了塵的風衣,只背了個黑色小包。
“這里是改裝區。”陳鋒率先停住腳步,推開一扇鐵門,“我們最早就是靠這吃飯的。”
門內是一片開闊的車間。三輛賽車停在升降架上,有人正彎著腰校調底盤。空氣中有機油味、金屬燒蝕的氣息,還有焊點噴火的劈啪聲。
“自改車比買成品便宜?”蘇晚晴問。
“不是為了便宜,是為了逃追蹤。”陳鋒抬手指向一輛拆了一半的紅色跑車,“市面上的定位系統,你拆不干凈。傳感器一旦漏掉,整車就等于被人盯著走。”
蘇晚晴點點頭。她不插嘴,但明顯在記——眼神不看他,卻每到一處就掃一圈。
他們繞過改裝區,進入內場最深處。
這里相對安靜,只有地面殘留的胎痕,像是飆過很多次的環道。幾名成員在調試電腦,其中一個小個子看到陳鋒,立刻站起來:“鋒哥。”
陳鋒點點頭,示意他們繼續。
蘇晚晴靠在一根舊鋼柱旁,看向那群操作員:“你們訓練計劃也是自己定?”
“他們不是在練車,是在跑數據。”陳鋒走過去,從控制臺上拿起一張剛打印出來的圖紙,“新賽季之前,我們會模擬所有可能路線,提前做預判。就是這個。”
蘇晚晴接過紙,掃了一眼:“三號段的變速區沒優化?”
“你看得出來?”
“你這段角度大,輪組重,慣性拉不過來。”她語氣淡淡,“這種情況下,最快出彎時間是1.6秒。你標的1.2,過不了。”
幾個兄弟聽到后都回頭,有人低聲說了句:“她……看得挺準的。”
陳鋒也看了她一眼:“你以前學過車理?”
“我舅舅是做民用賽車起家的。”蘇晚晴放下圖紙,“我小時候看他修過十幾年。”
陳鋒沒再問什么,繼續往前走。
“你帶我看這些,是想讓我理解你這地方有多難熬?”她忽然問。
“我只是覺得,你如果一定要參與,就該知道我們怎么活。”陳鋒停下腳步,“我們不是在搞地下交易,也不是純粹飆車。我們是在找活著的縫隙。”
“活命的代價,就是信任被誤傷?”
陳鋒沒回,只是推開一道半銹的鐵門。
里面是倉庫的中控區,一排排密封柜里放著各類文件、賬本、舊照、卷宗。
“這些,是我們自己查出來的。”陳鋒打開一個灰色柜子,抽出幾份資料,遞給她。
蘇晚晴接過,掃了一眼——那是一組基金交易圖譜,從蘇家名下數家企業流出的非公開資本路線圖,最終繞過兩層信托,進入恒耀的名下。
“你不是說,你查不到你父親的資金口?”陳鋒語氣平穩,“我們查出來了,但只看到一半。”
蘇晚晴沒吭聲,目光落在一頁紅線交錯的圖上。
“剩下一半的路,掌握在你們蘇家核心理財組手里。”陳鋒看著她,“那你要不要說——你進來,是來幫我們查,還是順便看看我們有幾斤幾兩?”
蘇晚晴沒有立刻回答。
她低頭看那份資料,手指輕輕壓在一條橫向箭頭線上:“你們用什么查?”
“地面調查,配合資料倒推。”陳鋒回答,“再用你提供的那批公司名單,反向篩選。”
蘇晚晴將文件合上,抬頭看他:“你要做的,不是只查這些,而是把這些送出去,對嗎?”
陳鋒沒說話。
她將文件遞還回去,從包里抽出一個USB接口。
“這是我用自己權限導出的八家‘殼公司’法人關系記錄。”她語氣平靜,“你要繼續,就用這個做第二步。”
陳鋒看著她,眼神第一次動了動。
“你知道你交出這些意味著什么嗎?”
“我知道。”她點頭,“我父親那邊,從今天起會全面盯死我。”
“那你圖什么?”陳鋒盯著她。
蘇晚晴語氣不快:“我想讓一個該倒的系統早點倒。”
空氣一陣安靜。
陳鋒沒接那個U盤。
他回頭看了一眼門外,然后轉身往外走:“跟我來,我帶你去見幾個人。”
……
他們穿過幾條通道,來到“技控區”的二層,那里是聯盟最初的指揮空間,墻上還留著幾張退色的手繪地圖。
屋里正有三人圍坐在圓桌邊開會,看到陳鋒帶人進來,都安靜下來。
“這是……蘇晚晴?”風四站起來,眉頭挑了一下。
“嗯。”陳鋒點頭,“今天正式介紹,她以后會協助我們。”
三人互看一眼,都沒吭聲。太保皺了皺眉,但沒說話。
蘇晚晴看著他們,目光停在一張藍圖上:“這是你們的聯絡圖?”
“對。”風四點頭,“有問題?”
“太密了。”蘇晚晴直接指出,“有一段出現重復標記,而且你們的B7節點和E2節點——之間是死角。”
陳鋒回頭看向那張圖,沉默了一下。
“你看出了幾條?”
“最少四條。”她說,“我可以畫給你們。”
太保走上前,低聲說:“你真打算讓她介入?”
陳鋒沒回答,只是示意讓她坐下。
她也沒客套,拉了把椅子坐下,從包里抽出筆,在紙圖上迅速勾畫。
風四在旁邊看得眼神越來越沉。
五分鐘后,蘇晚晴收筆,推圖回去:“建議你們更新路線。”
陳鋒接過圖紙,垂眼看了幾秒,然后收進文件袋里。
“你今天看到了我們怎么活。”他看向她,“我再說一遍——你還覺得自己能適應?”
“我沒想適應。”蘇晚晴站起身,“我是來干事的。”
陳鋒看著她,眼里一絲微光一閃而過。
……
他們下樓時天已擦黑。倉區外頭傳來引擎轟鳴聲,是新一輪夜跑測試開始。
蘇晚晴走在他身邊,一言不發。
走到側門前,她忽然停住腳步,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文書,遞過去。
“這是我起草的一份合作框架。”
陳鋒接過來,掃了一眼,眼神一下冷了下去。
“你想資助我們?”
“不是白給,是入股。”她平靜地說,“我出資金,技術你們自己留。我只需要賬面清晰,別被黑賬反咬。”
陳鋒把文書原封不動地塞回她手里。
“拿走。”
“你拒絕得太快了。”
“你不懂。”陳鋒低聲說,“一旦接受你的錢,這就不是我們自己的地盤了。”
“我沒有要插手。”
“你沒那個意思,你爸會沒?”
蘇晚晴一愣。
陳鋒盯著她:“你現在還不是脫離關系的狀態。你拿著你蘇家的錢來砸我的人,我算什么?”
她抿唇:“所以你連看都不看,就拒絕?”
“是。”陳鋒抬頭,眼神冷硬,“你要幫我,不靠錢。”
蘇晚晴站在原地,久久沒動。
倉區外的風穿過屋頂空隙,吹得卷宗紙邊微微翹起。
蘇晚晴把那份合作文書重新塞回包里,沉了口氣:“我知道你有顧慮。但聯盟如果繼續這樣孤立,遲早會被一刀切下。”
“你以為我們沒想過?”陳鋒回頭,“但你要記住,我們不是合法組織。任何形式的融資,對外都是‘洗賬嫌疑’。只要簽了你那份紙,過不了一周,你爸的人就能用它把我們摁進局子。”
蘇晚晴盯著他:“你真覺得我父親會親自下場?”
“他不用親自來。”陳鋒轉身,“他只需要推一根骨牌。”
兩人沉默。
樓下傳來引擎熄火聲,遠處有人笑罵著摔了安全帽,喊教練:“這次急彎是不是故意放窄了?”
空氣中恢復了點嘈雜,也沖淡了剛才那一瞬間的鋒利。
陳鋒看著蘇晚晴,語氣放緩一點:“你之前問我,我有沒有后悔你救了我。”
她抬頭,眼神還是倔的。
“我沒后悔。”陳鋒頓了頓,“我只怕你在這場仗里,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蘇晚晴咬著下唇,一句話沒回。
陳鋒沒有繼續勸,只伸手拉開旁邊一扇鐵門。
“這里是備用出入口。”他說,“你要走,沒人攔你。但你一旦再進來,我不會再讓你停在門口。”
她看了他一眼,手指緩緩扣住包帶。
“那你準備讓我做什么?”她問。
“先觀察。什么都別做,別出手,別發話。”陳鋒語氣很硬,“兩周后,聯盟會有一個外部集會,到時候你再決定留下還是退出。”
蘇晚晴輕輕“嗯”了一聲。
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否定。
陳鋒也沒再說話,兩人站了一會兒,各自回轉。
……
與此同時,申城北區。
蘇家老宅書房燈光未熄,蘇震霆坐在紅木書桌后,翻著桌上的一份調查文件。
“她已經住進了倉區。”姜昕站在一旁,語氣不快不慢,“目前沒有被完全接納,但已開始接觸內務。”
“她不是蠢人。”蘇震霆翻動一頁,“她能進去,就知道自己賭了什么。”
“她提交了一個內部資助框架,被陳鋒拒了。”姜昕低聲補充。
蘇震霆聞言動作停了一下,指節輕輕敲桌面三下。
“那他還算聰明。”
“他們關系,在聯盟里已經傳開了。”姜昕頓了頓,“鋒這人不是沒章法,但這種事,他壓不住太久。”
蘇震霆把文件放下,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舊冊子。
“她還在等我發火。”他說,“她以為只要我不動,她就有回旋余地。”
“您不準備動她?”
“她不是目標。”蘇震霆把冊子合上,“陳鋒才是。”
“那您的意思是……”
蘇震霆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動他的外圍,切他的支撐,讓他知道——留住一個人,不是靠意氣。”
姜昕點頭:“明白了。”
“她要查母親的事,就讓她查。”蘇震霆語氣冷淡,“我們給她點線索。等她查到真正的源頭,發現那一筆資金和陳鋒有關……”
“她就會轉頭回來。”
姜昕低聲:“可真的是陳鋒?”
“不是。”蘇震霆冷笑,“但讓她懷疑,就夠了。”
書房燈光一亮一滅,蘇震霆看著窗外黑夜:
“人一旦陷入懷疑,所有的信任都會變形。”
……
夜晚十點,極速聯盟倉區。
蘇晚晴坐在樓上的舊沙發上,手里翻著陳鋒交給她的一疊資料。墻角擺著電暖器,但她還是拉了外套。
資料不全,有幾頁數字明顯被刻意遮掩。她用鉛筆標出關鍵賬戶、時間交錯,眉頭越皺越緊。
其中一組轉賬記錄引起了她注意——資金在基金設立后第三個月,流入一家名叫“啟泓醫療科技”的小型研發公司。而這家公司的法人,曾是她母親手下的一個顧問。
她盯著那個名字,愣了將近半分鐘。
片刻后,她將這頁抽出,拍照留底,隨后放進自己包里。
腳步聲從樓梯傳來,陳鋒走了上來,手里拎著兩盒飯。
“剛加熱過。”他說,“你晚飯沒吃。”
蘇晚晴接過,卻沒吃。
她低聲問:“啟泓醫療,你聽過嗎?”
陳鋒動作微頓:“聽過。那家公司后來破產了,跟母嬰藥品審批有關。”
“我媽跟它有聯系。”她說,“很舊的聯系人,但出現在這個資金線上,不是巧合。”
陳鋒靠在墻上沒說話。
“我怕我查下去,會看到我不想信的東西。”蘇晚晴看著他,“但你說過,你要追查。”
“是。”陳鋒看著她,“所以我還在這。”
她低頭把飯打開,咬了一口,突然問:“如果那天,我沒救你,你會被他們帶走?”
陳鋒點頭:“八成。”
“那現在你是不是就不欠我了?”
“我從沒說過我欠你。”陳鋒淡淡道,“你救我,我沒逃——我們扯平了。”
蘇晚晴吃了一口飯,咀嚼緩慢。
片刻后,她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你不信我爸能動你,但我信。”
“他已經在動了。”陳鋒語氣平穩,“只是你還沒看到。”
她閉了閉眼,低聲道:“我媽的死,和那段資金流有關系。我現在能確定。”
陳鋒走到窗前,拉開一條縫,外面車場的燈還亮著,有人還在跑圈。
“你想往下查,我陪你。”他說,“但從現在起,你在聯盟這邊,不能再是客人。”
“那我是什么?”
陳鋒沒有回頭:“你是變量。”
蘇晚晴輕輕一笑,聲音有點干:“那你呢?”
“我是火藥。”
她沒說話,靠在椅背上不動。
倉區的燈一盞盞熄滅,只剩下主控室還亮著微光。
在這夜色和鐵皮屋頂下,他們像是被困在舊世界邊緣的人。
彼此明知路險,卻誰也沒打算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