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山苑的心臟地帶,是凌燁的私人圖書館。這里與其說是圖書館,不如說是一座知識的圣殿。挑高近七米的穹頂,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連綿的山景。深色的胡桃木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從地面一直延伸到穹頂,上面密密麻麻排列著精裝書籍,涵蓋天文地理、歷史哲學、藝術科技,浩如煙海,散發著陳舊紙張和皮革混合的、沉靜而厚重的氣息。空氣里只有恒溫恒濕系統低微的嗡鳴,以及時間緩慢流淌的聲音。
沈念被允許進入這里,是協議的一部分——“在特定時間,于蘇晚晴女士曾喜愛的場所安靜停留”。蘇晚晴喜歡這里的藝術畫冊區,尤其是那些裝幀精美的印象派畫集。沈念每次來,都會按照要求,在那片區域停留,拿起蘇晚晴喜歡的畫冊,安靜地翻閱,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精美木偶。
然而,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另一個方向——那些厚重的、關于金融模型、科技前沿、甚至晦澀數學理論的書籍。那些冰冷的公式、復雜的圖表、對未來的大膽預測,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她。這是她大學時為之癡迷的專業,是她曾經的夢想之光,即使被生活的泥沼暫時淹沒,也從未真正熄滅。
她開始利用“停留”的時間差。當林伯確認她位置后離開,她就會像一只靈巧的貓,悄無聲息地穿過一排排沉默的書架,來到那片屬于“沈念”的精神領地。她不敢帶走任何書籍,只能站在那里,如饑似渴地閱讀。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書脊上燙金的專業名詞,目光貪婪地攫取著那些跳動的數字、精妙的邏輯和充滿力量的思想。她甚至偷偷用手機拍下關鍵段落,回到那間冰冷的客房,在深夜的臺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啃,用最原始的紙筆演算,在那些復雜的公式和模型里,尋找著一種對抗虛無的真實感。
一次,凌燁遭遇了極其棘手的海外并購狙擊,對方手段凌厲,連續幾個關鍵節點受阻,項目陷入僵局,甚至面臨巨額違約風險。連續數日的高強度工作和巨大壓力,引發了凌燁嚴重的偏頭痛。他把自己關在書房,厚重的窗簾緊閉,隔絕了所有光線。止痛藥失去了作用,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像帶著鋼針在顱內攪動,冷汗浸濕了他昂貴的絲質襯衫,臉色蒼白得嚇人。
林伯和助理束手無策,在書房外急得團團轉,卻又不敢打擾。
沈念恰好“停留”時間結束,經過書房門口,看到林伯焦急的神色和里面隱約壓抑的、極其痛苦的抽氣聲。她腳步頓住了。那聲音讓她想起弟弟沈澈病痛發作時的模樣,一種近乎本能的關切涌了上來,壓過了對凌燁的畏懼。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林伯,凌先生他……?”
林伯皺著眉,嘆了口氣:“老毛病,偏頭痛犯了,這次特別厲害,藥吃了也沒用。”
沈念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畫面: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背影,鍋里翻滾著深褐色的湯汁,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混合著草藥微苦和辛香的溫暖氣息。母親說,那是外婆留下的土方子,對頑固的頭痛很有效。她記得那幾味草藥的名字……
“我……或許有個辦法?”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巨大的不確定和可能招致斥責的惶恐。
林伯驚訝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懷疑。
沈念鼓起勇氣,飛快地說出幾味草藥的名字:“用這幾味,加姜片,大火燒開轉小火熬半小時,趁熱喝下去,用厚被子捂汗……我媽媽以前常用這個方子。”
林伯將信將疑,但看著緊閉的書房門和里面傳來的壓抑痛哼,最終還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吩咐廚房立刻去辦。
半個多小時后,一碗冒著騰騰熱氣、散發著濃郁草藥味的深色湯劑被小心翼翼地端進了書房。里面沉寂了片刻,然后是壓抑著的、小口吞咽的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書房里那令人揪心的、壓抑的抽氣聲,竟真的漸漸微弱下去,最終歸于一種深沉的、疲憊的平靜。又過了許久,書房門被拉開一條縫。凌燁站在門內,臉色依舊蒼白,但眉宇間那幾乎要炸裂開的痛苦已經消散了大半,眼神里帶著一種高強度痛苦驟然緩解后的極度疲憊,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短暫的茫然和解脫。
他的目光越過林伯,落在安靜站在走廊陰影里的沈念身上。她穿著蘇晚晴式的白色長裙,身影單薄,低垂著眼睫,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但凌燁知道,那碗奇怪的湯藥,是她說的。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捕捉的異樣情緒——一種脫離了“扮演”范疇的、純粹的“舒適”和“有效”——在凌燁疲憊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顆微小的石子,蕩開細微的漣漪。這感覺陌生,卻真實地緩解了他煉獄般的痛苦。
然而,這漣漪只存在了一瞬。
凌燁的眼神迅速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和審視。他看向沈念的目光重新變得疏離,仿佛剛才那一剎那的異樣只是他的錯覺。他需要一個解釋,一個符合他邏輯的解釋。
“你,”他的聲音帶著大病初愈的沙啞,卻依舊不容置疑,“從哪里知道這個方子?”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讓他將這“舒適”和“有效”重新歸類的理由。是蘇晚晴?她似乎提過一點中醫養生?還是……她扮演得足夠深入,連這些細節都研究過?
沈念的心猛地一沉。她聽出了他語氣里的試探和那種急于將“意外”拉回“扮演”軌道的意圖。她抬起頭,迎上他審視的目光,臉上已經恢復了那種溫順而空洞的平靜,聲音輕緩,沒有絲毫波瀾:
“蘇小姐的喜好資料里,有提到她對傳統中醫養生頗有興趣。我……只是多查了一些相關資料,想著也許……對凌先生有用。”她將一切歸功于“盡職的扮演”,完美地抹去了“沈念”的存在。
凌燁眼中的那點探究瞬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厭倦的了然。他微微頷首,像是確認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嗯。扮演得還算用心。”他不再看她,轉身關上了書房厚重的門。
那扇門隔絕了沈念的視線,也隔絕了那一閃而逝的微光。沈念站在原地,走廊冰冷的空氣包裹著她。她看著緊閉的房門,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帶著一絲自嘲的涼意。看,她又成功地做回了那個完美的影子。
幾天后,沈念再次來到圖書館的“停留”區域。她習慣性地走向那個放著幾本珍貴古籍的玻璃柜。其中一本清代線裝書,書頁有些散脫,凌燁似乎很珍視它,曾吩咐林伯找專人修復。
今天,她卻發現那本書被隨意地放在旁邊的小桌上,書頁散開,有幾頁甚至滑落到了桌角,邊緣已經微微卷曲,一根用來固定的絲線也松脫了。大概是哪個粗心的傭人整理時不小心碰落。
沈念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看著那破損的書頁,一種源自本能的、對知識的珍視和惋惜涌了上來。她左右看看,確認林伯不在附近。鬼使神差地,她輕輕拿起那本書,坐到旁邊的小沙發上。動作輕緩地撫平卷曲的書頁邊緣,小心地按照順序整理好散頁。她沒有專業的工具,只能從旁邊文具架上找到一瓶透明的固體膠和一把小鑷子。她屏住呼吸,用鑷子蘸取極其微量的膠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書頁連接處斷裂的纖維上,動作輕柔得如同在修復一件稀世珍寶。她的指尖穩定而專注,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與扮演“蘇晚晴”時截然不同的、真實而投入的光芒。
她太過專注,以至于沒有聽到身后極輕微的腳步聲。
“你在做什么?”
林伯平板無波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明顯的驚疑和一絲嚴厲。
沈念手一抖,一滴膠水差點落在珍貴的紙頁上!她猛地抬頭,臉色瞬間煞白,像做錯事被當場抓住的孩子,慌亂地想把書藏起來,又覺得徒勞。
“我……對不起林伯!我看到它散開了,書頁快卷了,我……”她語無倫次,心臟狂跳,以為會迎來嚴厲的斥責甚至懲罰。
然而,林伯的目光卻越過她,落在了她手中那本已經被初步整理、散頁歸位、破損處得到初步加固的古籍上。老人刻板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真實的驚訝。他走上前,沒有責備,而是極其小心地從沈念手中接過那本書,對著光線仔細查看她的“修復”成果。
動作之輕,態度之專注,與平日判若兩人。
他看了許久,然后抬起頭,目光復雜地重新落在沈念身上。那眼神里,之前那種刻板的、帶著職業性距離的審視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新的、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刮目相看。
“沈小姐,”林伯的聲音依舊平穩,但那份嚴厲已經消失,甚至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溫和的意味,“您……學過古籍修復?”
沈念愣住了,下意識地搖頭:“沒有,我只是……以前在學校的古籍閱覽室做過義工,看過管理員老師處理過一些簡單的破損。”
林伯點了點頭,目光再次落回書上,又看了看沈念沾著一點點膠水的指尖,最終,什么也沒再說,只是極其鄭重地捧著那本書,轉身離開了。那沉默的背影,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表達他此刻的態度。
沈念站在原地,看著林伯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了膠水的指尖。一絲微弱的暖意,混雜著劫后余生的慶幸,悄悄地從心底升起。這一次,沒有冰冷的否定,沒有歸咎于“扮演”。那一點笨拙的、屬于“沈念”的努力,似乎……被看見了?哪怕只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