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季相也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生出這樣的女兒。”
“可不是嘛,一個才滿京城,入宮為妃,那是無上榮寵...嘖嘖,另一個,你瞧瞧~”
不知什么時候兩人的身后已然站了一個人,悄瞇瞇地問他們
“另一個怎么了?”
那人說的盡興,絲毫未顧及身旁早已換人,直接從嘴中冒出
“另一個癡心妄想,想當判官...唔唔唔...”
青石巷的角落里,寶琴開心地拍了拍手,指揮著下人,堵住了兩人的嘴,拖了下去。
順著寶琴的眼神望去,只見青石巷拐角處搭了一個棚子,棚子中間擺了一張紅木桌,桌后坐了一個紫衣女子,周圍聚集了許多百姓。
再抬頭往上瞧,棚上掛著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三個大字:
小理寺
一身紫衣的明媚女子,一臉怒色敲著“驚堂木”,大聲嬌叱道
“狗蛋,你可知罪!”
紅木桌下癱坐兩人,一個哭哭啼啼,臉上一塊青一塊紫的婦人,一個一臉不忿,尖牙薄唇的男人。
那個叫狗蛋的男人,歪咧著牙床外露的薄嘴唇,鼻孔翕張,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悶哼,布滿橫肉的臉上,寫滿了“老子不服”。
可是他瞧著周圍的季府侍衛,生了怯意,有話不敢言。面上只得做做功夫,低頭喪氣地說著
“季小姐,我是不該打女人,可是我爹說了這女人越打越聽話。你看看這是家事,不如咱就此算了吧!我回去一定好好待她~”
說罷,狗蛋惡狠狠地看著哭哭啼啼的婦人,心中暗罵:等這季家的小姐耍夠威風,回去我定打死你!賤人!
那婦女雙眼驚恐地求助著季明貞,她怕這狗蛋再打自己也不敢出聲,只得用嘴型比劃著:“不要!不要!救救我!”
季明貞眸色微沉,再一次敲擊“驚堂木”,怒斥著癱坐在地的男人
“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娶來的妻子應是好生對待,和睦相處!你動輒打罵,輕則言語辱罵。這與對待牲口有何區別!”
旁觀婦女聞言,也不禁連連贊同,一臉羨色地看向季明貞,心中暗自咂舌:這季家小姐可真是大鄴女子頭一份,不管誰人來告,她都敢接。
那狗蛋斜睨著雙眼,見這季家的小姐仍是不肯放過自己,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仍是不甘
“季小姐,我知錯了。我回去定會好好對她!”
見狗蛋絲毫未有悔意,季明貞把目光轉向了苦主。
她雙目堅定有力地看向那個婦人
“秋菊,你可愿和他回去?”
那女子顫抖著肩膀,雙眼在狗蛋和季明貞間飄忽不定。
她想和離,可她怕季明貞只是一時興起,表面功夫,怕事情不成狗蛋更加殘暴打罵她。
她當初因受不了狗蛋打罵,生了自輕的念頭。
這白布剛掛到河邊的枯樹上,碰巧被路過的王媽給攔住了,說這刑部不管的事情,有人管。
她才壯著膽子來這小理寺。
可如今,一臉兇狠毫無悔意的丈夫和打著為民申冤旗號的高門貴女,都在等著自己做決斷。
這無疑是船頭怕鬼,船尾怕賊...
季明貞見秋菊猶猶豫豫仍不敢言,知她心中顧慮。
索性,她俯身蹲在秋菊面前,雙手握住滿是瘢痕的手,目光如炬地直視著她。
“別怕,信我。女子存世本就不易,若再不為自己求一個活路,那護城河樹上該掛多少尸體。”
秋菊聞言心中似吃了定海神針。雙眼含淚,終是鼓足了勇氣,一把反握住季明貞的手,懇切哀求
“季小姐!我要和離!我不要和這豬狗不如的東西過日子了...”
說罷,秋菊雙手掩面痛哭,在場的婦人聞之無不為其所動。
狗蛋見這兩個女子如此行徑,怒氣上頭,猛地起身一腳踹在秋菊的胸口,罵罵咧咧地
“給臉不要臉,還想跟老子和離,做夢吧!”
隨即怒視著季明貞,眼神猥瑣的上下打量一番,不屑道
“本想著你是左相的二女,給你些面子!你還真當自己是判官了...啊啊啊...”
話未說完,一旁的侍衛一腳上前踹翻了狗蛋,季明貞不怒反笑,云錦的繡鞋碾在狗蛋的手上,雙目環顧四周圍觀百姓,朗聲道
“既有冤主來了我這小理寺,我季明貞定不會坐視不理!”
一聲殺豬般的叫聲撕裂了空氣,回蕩在眾人耳中。
因為太過用力,女子的云錦繡鞋已經被擠壓的扭曲變形。
“今天不離!”
季明貞冷哼一聲,拿過“驚堂木”,用力地拍了拍他滿是橫肉的臉
“今天休夫!”
說罷,云錦繡鞋似踩到臟東西般,嫌棄地離開指甲縫里滿是臟泥的黑手,沉聲說道
“曹先生!你擬一份休夫書來?!?/p>
一襲棉質衣袍,三十多歲的書生愣了片刻。隨即心中無奈一笑,快速地從懷中掏出紙筆,洋洋灑灑地寫著休夫書。
這可是大鄴頭一份??!
秋菊不敢相信地看著休夫書,她只是想和離,可如今變成了休夫。
一旦成了,就再也沒有人敢背后戳她脊梁骨了。
她搶過休夫書,也不要印泥,直接咬破自己的手指,鮮紅的指印赫赫地出現在白紙黑字的休夫書上。
她喜極而泣,雙眼含著淚光一個勁給季明貞道謝,轉身怒啐
“豬狗不如!”
一旁狗蛋怒目斜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可他不敢對季明貞動手,這可是左相的寶貝疙瘩,說不定還沒碰著,全家都沒命了...
見他還在垂死掙扎,季明貞嫌棄地拿手帕揮了揮空氣中彌漫著的惡臭味,紅唇輕啟
“賭坊的人在巷口,你看是你被他們打死,還是你乖乖地簽了字,重新做人。我讓你去刑部大牢躲幾日?”
狗蛋身體猛地一縮,后退,雙眼恐懼地來回張望。
算了,留得小命在,隨后再算賬。
季明貞見休夫書上面兩個鮮紅的指印,心中十分滿意。
她也不想多和這種垃圾糾纏,直接厲聲
“來人!把狗蛋即刻送去刑部。隨意毆打妻女,故意傷人,天理難容!若是刑部仍不接管,本姑娘不介意親自去一趟!”
“是”兩個侍衛大步上前從地上叉起狗蛋,堵住他的嘴,直接拖走。
秋菊看著被拖走的狗蛋,心中感激至極,跪在地上一個勁地給季明貞磕頭。
她連忙扶起來秋菊,又見她雙眼似有憂色。心中了然,俯身在她耳側輕聲低語
“放心,被我送進刑部的人,基本上沒有好好出來的?!?/p>
人群中不知誰爆出一聲歡呼聲,圍觀的百姓都拍手稱贊
“好!好!好!”
“季小姐實乃當代女青天!”
“季相真生了一個好女兒!”
季明貞微微一笑,目光沉穩有力地環視一圈,斬釘截鐵地說著
“若有府衙不管之事!我管!若有刑部不查之案!我小理寺查!哪怕是偷雞摸狗,家長里短之事,我小理寺也絕不推諉!”
一陣陣掌聲響起,看著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心中暗喜:這可是打出我小理寺名號的關鍵一槍。
紫衣女子款款從棚中走出,站在陽光下,玉手指向小理寺的牌子
“感謝各位的信任捧場!我季明貞和小理寺,定不負各位百姓的重托!”
話音如巨石落地,沉重而有力
眾人看著似驕陽燦爛,似火焰熱烈的女子,心中涌出一股感動:終于有人肯管我們這貧民百姓了啊...
于是乎,眾人竟一擁而上圍著季明貞,嘰嘰喳喳地說著自家的家長里短。
夜色如黑幕鋪蓋天空,季府聽雅閣內。
辦了一天案的季明貞揉著發酸的脖頸,癱在貴妃榻上。
云錦繡花鞋被它的主人嫌棄地踢到一旁,路過的婢女寶琴低頭斜睨,繞過繡花鞋。走到榻前,邊給季明貞揉著腿邊說著。
“小姐,這鞋子還是按老規矩,清洗之后拿去當鋪,當的銀錢散給青石巷有供孩子讀書的人家?”
季明貞聞言眉頭微皺,思索片刻,嫌棄地說著
“嗯,只可惜臟了我的好鞋...”
自家小姐一貫嬌氣,這鞋子又是施家小姐新送來不久的。
可惜,今天被弄臟了。
“哦,小姐,今天又逮到兩個?!?/p>
季明貞眼皮也不睜,翻了翻身,紅唇譏笑
“哦,那就老規矩,拖下去喂狗吧...”
寶琴不禁撲哧笑了出來,假裝哀怨
“小姐~那王媽家的狗都被喂成豬了,哪兒能再吃下去啊~”
她輕揮玉手,風輕云淡地開口
“那就喂豬吧~”
寶琴看著慵懶的女子,雙眼含笑地應聲
“是~”
黑夜中,青石巷一家住戶的家里傳來“啊啊啊”的慘叫聲。
過了半刻,只見兩個一身豬糞,衣服破爛的人影連滾帶爬地從青石巷的一家住戶中跑了出來。
而此刻的冷宮,月光慘白,樹影如爪。
屋中燭臺打翻的聲音,未泛起一絲波瀾,很快泯于寂靜的黑夜。
“喵~”
一只黑貓立在破敗的墻垣旁,幽綠的眼珠注視著枯葉滿地的廢院,舔舐完爪子悠悠地離開。
翌日,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初春清晨的寒氣打蔫了枝頭的春花。宮墻內的宮人們低頭含胸地魚貫而出,開始侍候各宮的貴人。
人跡荒蕪的冷宮,送飯的宮女例行檢查之后,踏進滿是枯葉的破敗院落。
“嘁,真是晦氣,大早上來這...”
宮女左手挎著食盒,右手指尖嫌棄地頂開滿是灰塵的屋門。
只聽一聲驚呼:“啊!死...人了,死人了...”
未放好的食盒被摔翻在地,帶著霉點的饅頭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陽光灑進的屋門處。
門外的侍衛一躍而進,卻被驚得挪不動腳步。饒是領班的侍衛長也被眼前的情形所震住。
滿屋縞素,早春的寒風順著四面八方破漏的地方灌進屋內,素紗隨風飄揚。
而屋內中央的橫梁上掛著一個女人,一身白衣,一頭漂亮的長發垂落到腳后。
她的雙手已青紫,右手的血跡已然干涸呈現暗紅色,左手緊緊的攥著用血書寫的白紗。
侍衛長最先反應過來,迅速上前,從女尸手中用力地拽出那個白紗,慌亂地塞進懷里。一臉嚴峻地看向屋內的二人
“不想陪葬,就閉緊嘴巴!宮內最不缺死人,聽明白了嘛?”
二人緩過神來,點頭如搗蒜,唯侍衛長的命令是從。
“李忠!你去向王內侍匯報,冷宮先帝景妃已薨!”
“是!”李忠得了命令,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轉身就走,
“回來!若王內侍問起死因,只說景妃太過思念先帝,最終思念成疾,郁郁而終!”
“聽明白了嗎?”
“是!”
侍衛長又扭頭看向屋內的斐兒。
面色慘白的宮女癱軟在地,靠在破爛的八仙桌上。
“你若不想死,就記??!景妃是因思念先帝成疾,郁郁而終!”
“記清楚了!”
“是....是...是!”
屋內斐兒精神恍惚地收拾著屋子。
侍衛長肖乾一臉嚴色地踏出屋門,抬頭看看被云遮住的太陽,他緊了緊腰間的佩刀,大步邁出冷宮大門。冷汗早已經浸濕了后背,面上卻不敢顯露一分一毫。
冷宮院墻外,角落里的迎春花好似在試探些什么,不敢美麗綻放。
一個月后,送飯的宮女斐兒離奇死于冷宮門外,被人發現的時候,脖子上纏繞著大量的黑色發絲。
人人都說是她苛待景妃,景妃化作厲鬼向她索命,用黑發活活勒死的。
半個月后,尚服局宮女秀香又被勒死于住所。
“哎,你聽說了嘛?秀香死了,被長發鬼活活勒死的...”
“記得斐兒不,她好像也是被勒死的...”
“你們沒看見,她們死的可慘了,脖子都血肉模糊的...”
“我的天啊,這怎么回事啊,她們...”
“聽說啊,是...景妃...化作厲鬼...來找宮女索命...要借陽魂...”
“啊!你別說了,我害怕...”
“啊!我可沒得罪過她啊...”
“不干活都聚在這里干什么呢!”一身空青色宮裝的嬤嬤厲聲呵斥道
“再敢胡言亂語,仔細些這身皮!”
“是”宮人們如鳥雀般一哄而散。
只聽一聲輕柔和緩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響在崇德殿內
“嬤嬤,外間是怎么回事?”
順著聲音去瞧,屋內的鮫紗帳中,戴著天山玉鐲的纖纖玉手撩起半扇紗簾。
“娘娘,無事。宮女們閑著偷懶嘮些家常,吵著您了吧?”
“娘娘放心,老奴已將她們訓誡了一番?!?/p>
帳中的女子,輕攏外裳,在嬤嬤的攙扶下緩緩起身,依靠在鸞鳳和鳴的錦緞枕頭上。
“嬤嬤受累了,她們年小,若是分內的事情做完了,且讓她們去嘮會兒家常吧~”
“是,老奴明白。娘娘最是寬容仁慈~”
嬤嬤笑著應和著,給紗帳掛起來,又去上好的沉香木桌上倒杯熱茶遞給女子。
女子輕抿一口茶,理了理袖角衣裳嘆息。
“這宮中的女子如同籠中雀,池中魚,檻中猿,一入這宮門再想見家人可謂是難如登天...偶爾也讓她們松散些...”
“是,老奴明白?!?/p>
“娘娘可是想家了?”
她陪了娘娘整整二十年,自是知道德妃想的是什么。
那女子望向窗外開敗的迎春花,眉頭微皺,未語。
“再等幾個月,娘娘身子大了,皇上的恩澤下來,說不定二小姐就可以入宮見娘娘了...”
女子撫摸著微凸的小腹,眼角帶上了笑意,輕聲的“嗯”了一下。
黃昏剛落,德妃已然安寢。
孫嬤嬤瞧著自家娘娘的身子好像又大了一圈。這織造局做的新衣還需再改上一改,轉身出了宮門。
是夜,崇德殿一片詭異的安靜,院中梧桐樹上不知何時落了一只烏鴉。
它的眼珠子轉了轉好似巡查什么,卻不敢發出叫聲。
鳳榻上的女子眉頭緊鎖,光潔的額頭上已然冒出來汗珠,兩手抓著錦緞被褥,不肯放松。
只聽一聲貓叫,德妃猛地驚醒,她瞧著空無一人的殿中,試探性的喊了幾聲。
“嬤嬤...”
“嬤嬤?”
“嬤嬤...??!”
只聽一聲女子的尖叫,崇德殿的燈火瞬間亮透了整個后宮,今夜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