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黃梅雨季后的第一個晴天，電車的最末一節車廂，李盛明和夏昕肩膀靠著肩膀緊挨著坐，夏日的驕陽把鐵皮的車廂烤得滾燙，蟬聲斷斷續續的，竟是夏天終于來了。

“這才六月初。“夏昕道，又扯了扯過緊的領口。小姑娘這年一十五，考畢了中考，正是一身輕松的光景。李盛明坐在一旁，的的確確感受著少女的溫度，少年一十八，剛考完了高考，想到前頭還有一整個暑假等著他，便不由得興奮起來，車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黃梅天大抵是過去了，少年靠在冰涼涼電車靠背，徒然張望車窗外，那一只只鋼架也然的橘紅吊機憑空拔起，懶洋洋地拉起建筑材料，又懶洋洋地扯下一塊廢墟，灰塵呼啦啦在日頭下氤氳。

“不算六月初，已經過了一半了”李盛明道。列車進站，外頭的光景瞬時暗淡下來，從對過的車窗，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他倆的倒映。從那模糊的黑色倒影里，能看到夏昕穿著淡米色仿古輕衫，上頭染得的卻是泰迪熊的圖案，外頭又罩了一件淡白防曬衣，這時候披著，也可以防防冷氣。

這不中不洋的打扮，實在有些不倫不類，盛明尋思著。那姑娘的頭發黑黑長長，扎成了兩條馬尾，搭著肩胛頭，拖在胸前，額前碎劉海溫柔地蕩在眼前，疏密正好，也難免有三四根戳到眼睛里去。她的臉白得嚇人，盛名初次見到她時，直當這女孩對日照過敏。

她乖乖地把手搭在膝上，捏著手機，后者套著史迪奇的殼子，腿上著的是酒紅細呢裙褲，邁起步子瀟灑生風，只是那下頭露出的兩只跑步鞋讓盛明感到奇怪。那兩只鞋子原是雪雪白，她感到穿著舒服，便成日價去學校穿，做廣播操，跑八百米，三四個月便落得個臟兮兮。盛明蹭了蹭邊上的女孩道“怎么不穿雙別的鞋子，來搭你的衣服。”夏昕道“今天不是要走路么，這雙穿的舒服，再說我也沒別的鞋。”說著便彎下腰去盯著自家的兩片腳端詳了良久，又把著后跟道“有點兒太大了，總是被人踩掉”。她想到冬天跑操的光景。她跑步跑得慢，老是被后頭的同學踩掉鞋子。

盛明道“反正你考完了，什么時候買新的去”。夏昕嘆氣道“這雙挺好，蠻舒服的”。車門一關，又開動起來，那剛啟動時的慣性讓女孩微微朝者男孩身上靠了過去，夏昕暗自快樂，似乎是這列電車給了他什么可以接近盛明的借口，尤其是想到這趟也許是自己跟盛明最后的一同出游，那既興奮又憂傷的思緒甚至蓋過了初中的畢業典禮，拍完畢業照這天，班上一半的女同學都在抹眼淚，在廁所或者樓梯間，三個五個擁成一作堆，僅僅畢業之后便不再能日日相見此一念，舊時的她們不住地淚流。夏昕還好，她總覺班上沒有什么朋友，下課的時候，總是不講話。班級總是會忘了有這么一個同學，她太安靜，而太安靜似乎和太吵鬧一樣，不怎么討人歡喜。

“還沒問過你呢，你高考怎么樣”夏昕道，撇過頭去看盛明的側臉。

“還可以吧，考完了就別去想了”他說。于是夏昕便開始胡亂思踱著高考的情景，一班大哥哥大姐姐坐在蟬鳴聲聲的盛夏教室里，安靜答題，不曉得為什么，她總覺得那考場里一定聽得到無邊的蟬鳴，“那樣才叫青春啊”夏昕略帶稚氣地尋思，“希望我的青春可以在知了的聒噪里完結”

“高中難念嗎”她道。“還可以吧”盛明道。“真是，你怎么什么都回答還可以，還可以”夏昕道。“不然呢，我好說什么，說高中很難，年到高三就不容易，考上好大學簡直難上加難”說罷笑了起來。

“等到那天有人向你表白，你也回答‘啊還可以吧’”

“沒什么不好的啊”盛明仍舊笑道。

“今天日頭真大”夏昕道。

“是啊，前幾天一直一直落雨，難受。”盛明道。

“怎么你不喜歡下雨天”夏昕道，下意識地想要把頭往盛明的肩胛上靠，好在立馬恢復了理智，拉回了腦袋。

“下雨天有什么好，人都要發霉了”盛明道，又想起中考結束那天，自己在雨里等夏昕出來的狼狽相。最后一天考英文，那是夏昕的強項，一大早蹦蹦跳跳就進了考場。盛名把她送到那考場門口，便尋思著去什么地方打發這兩個多鐘頭。這天陰云密布，原本就是黃梅季節，等考到一半，灰云毫無征兆地扯起雨來，盛明只好找了沿街的屋檐下頭，小心翼翼地踮腳立著，背后已經被汗水濕了大塊，前胸被急雨留下了水痕，簡直全身上下沒有一片干燥的布頭。想拿出手機，卻突然意識到考場早就屏蔽了周圍所有的信號和網絡，手機用不了，也沒帶現金，去不成便利店買傘。

夏昕終于考完了，她幾乎是最后一個出的考場，那天她穿著夏季的淺灰校服，一條黑色的校褲已經被磨蹭得幾乎發白，腳下踩著的就是那雙她一直穿著的跑步鞋，著了兩只淡灰高筒棉襪，襪子口直勒到小腿。小梅花鹿似的朝著盛明奔過來，她那身灰色的校服襯衫也因為雨水和汗水而深了大半。

“哎呀，突然想起我的包里有傘”夏昕道。他倆一路走回家，她的鞋子里全是水，粘嗒嗒濕乎乎，走起路來嘎吱嘎吱響。

“恭喜啊，畢業了，有什么感想”盛名道。

“沒什么感想，只是感覺蠻開心的”夏昕道。雖說沒有感想，可回家的一路上，她都在喋喋不休地跟盛名講考試的題目，英文的閱讀又多么多么簡單，作文題目是多么多么無聊，知道把一整張英文卷子原封不動地評論了一通，又開始說數學的第二十四題的解法，興致油然，不知道累，也不去管漫天熱氣騰騰的黃梅雨落在她的校服上，跑鞋里，金絲邊眼鏡片上，“哎，家里開了冷氣沒有”夏昕扯了扯盛明早已濕透了的短袖子。

“沒，出門前我給關了”盛明道。

“你關它做什么，考場里就沒冷氣，回去了還是沒有，我中暑了到時候”

“你是一點不覺得濕么，這樣一吹冷氣不生風寒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