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咸陽的第三日，嬴雪終于獲準離開寢宮。她第一時間趕往太醫署，尋找被關押在那里的白晉。
太醫署地牢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藥草的苦澀氣息。白晉被單獨關在最里間的石室中，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當嬴雪在獄卒引領下來到鐵柵前時，她幾乎認不出那個蜷縮在角落的身影——曾經清朗如月的白衣醫者，如今面色灰敗，衣衫襤褸，胸前的傷口因得不到妥善處理而化膿潰爛。
“白晉！“嬴雪抓住鐵柵，指尖發白。
白晉緩緩抬頭，黯淡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公主...你怎么來了？“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辨不出來。
嬴雪轉向獄卒：“打開門！立刻！“
獄卒面露難色：“公主，陛下有令——“
“我乃大秦公主，若他死在這里，你覺得陛下會饒了你嗎？“嬴雪聲音冷如冰刃，“開門，然后去取干凈的水和繃帶來！“
獄卒被她眼中的厲色震懾，慌忙掏出鑰匙。嬴雪沖進牢房，跪在白晉身邊，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傷勢。傷口已經發炎，周圍皮膚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明顯是感染了。
“堅持住，我帶你出去。“她輕聲說，一邊幫他卸下鐐銬。
白晉虛弱地搖頭：“不可...連累你...“
“別說話。“嬴雪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先服下這個。“
這是她從自己藥箱里偷偷帶出的消炎藥丸，用黃芩、連翹等藥材制成，是白晉曾經教她的配方。白晉順從地咽下藥丸，喉結艱難地滾動著。
獄卒取來清水和干凈布條，嬴雪親自為白晉清洗傷口。化膿的傷口觸目驚心，但她手法輕柔而堅定，仿佛此刻天地間只剩這一件事值得她全神貫注。
“公主...“白晉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丹藥...證據...“
嬴雪這才注意到，即使在如此狼狽的境地下，白晉仍惦記著那件關乎嬴政性命的大事。她點點頭：“我帶在身上了。“
白晉艱難地從貼身衣物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顫抖著遞給她：“分析結果...都在這里...水銀...朱砂...都是劇毒...“
嬴雪小心地接過布包，感受到其中幾塊硬物的輪廓——那是她從白晉藥箱中找到的所謂“仙藥“樣本。
“我這就去見父皇。“她堅定地說，“你...一定要撐住。“
離開太醫署，嬴雪直奔嬴政的寢宮。途中，她遇到了扶蘇。
“雪妹！“扶蘇攔住她，“我剛從父皇那里出來，他今日心情極差，處死了兩個進諫的方士。你現在去——“
“正是時候。“嬴雪打斷他，“阿兄，若我半個時辰后還未出來，請你去太醫署地牢救出白晉，送他出城。“
扶蘇面色一變：“你要做什么？“
“做女兒該做的事。“嬴雪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向嬴政的寢宮。
殿外侍衛見是公主，不敢阻攔，只低聲提醒：“陛下正在用丹，心情不佳...“
嬴雪點點頭，輕輕推開殿門。殿內煙霧繚繞，濃重的藥香中混雜著一絲金屬的腥氣。嬴政背對殿門而坐，面前案幾上擺放著幾個精致的小玉瓶，瓶中是一些顏色艷麗的丸藥。
“誰？“嬴政頭也不回，聲音陰沉。
“兒臣參見父皇。“嬴雪跪地行禮。
嬴政轉過身來，臉色在燭光下顯得異常蒼白，眼下掛著濃重的青影。短短幾日不見，他仿佛又衰老了許多。
“何事？“嬴政拿起一粒金色丹丸，在指尖轉動。
嬴雪直視父親的眼睛：“兒臣有要事稟報，關于...父皇服用的丹藥。“
嬴政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你也來勸朕停用仙藥？李斯昨日才說過同樣的話。“
“因為李大人關心父皇龍體。“嬴雪向前膝行兩步，“兒臣帶來了一些證據，請父皇過目。“
她從懷中取出白晉的布包，小心地攤開在案幾上。里面是幾塊顏色各異的丹藥碎片，以及一片寫滿字跡的絹布。
“這是從徐福等方士煉制的所謂'仙藥'中取出的樣本。“嬴雪指著那些碎片，“經專業醫者分析，其中含有大量水銀、朱砂、鉛粉等劇毒之物。“
嬴政冷笑：“無知！此乃煉制金丹必備之物，經九轉七返，化毒為寶，方能成就長生不老之藥。“
“父皇明鑒！“嬴雪拿起那片絹布，“這是醫者白晉的分析記錄。水銀入體，會侵蝕五臟；朱砂雖色赤如血，實則會麻痹經脈；鉛粉更會讓人神志昏聵。這些都不是兒臣妄言，有《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為證！“
她翻開絹布背面，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醫典的出處，以及白晉親自做的實驗結果——用丹藥喂食老鼠后，不出十日便抽搐而死的記錄。
嬴政眉頭緊鎖，拿起絹布掃視，手指微微顫抖：“這個白晉，就是那個趙國奸細？他的話如何可信？“
“父皇！“嬴雪聲音哽咽，“兒臣親眼所見，您近來脾氣越發暴躁，手指顫抖，夜不能寐，這些都是中毒之兆啊！若再服用這些丹藥，只怕...“
“住口！“嬴政突然暴怒，一把掃落案幾上的藥瓶。玉瓶摔得粉碎，各色丹丸滾落一地。“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這些方士若有半點欺瞞，朕會立刻察覺！“
嬴雪伏地叩首，卻不退縮：“兒臣斗膽，請父皇召太醫令診脈，看看脈象是否與汞中毒相符。若兒臣所言有半句虛假，甘愿受任何處罰！“
殿內一片死寂，只有嬴政粗重的呼吸聲。良久，皇帝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暗紅色的痰吐在絲帕上。他盯著那抹刺目的紅色，眼神逐漸從憤怒轉為猶疑。
“那個白晉...“嬴政聲音低沉，“他如何懂得這些？“
嬴雪抬頭，看到父親眼中罕見的動搖，心中一軟：“白晉師從趙國太醫淳于越，精通藥理。他曾親眼目睹趙王因長期服用類似丹藥而發狂致死的過程。“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另一個小布袋：“這是兒臣按白晉配方所制的解毒丸，主要成分是茯苓、甘草、黃連等，可中和體內積毒。父皇若不信，可先讓死囚試藥...“
嬴政接過布袋，倒出幾粒褐色藥丸在掌心。與那些色彩艷麗的“仙丹“相比，這些藥丸樸實無華，卻散發著清苦的草木香氣。
“你為何...“嬴政的聲音突然變得疲憊，“為何要冒險進諫？朕若發怒，你可知后果？“
嬴雪眼中泛起淚光：“因為您是我父親。“她輕聲說，第一次在私下場合用這個稱呼，“兒臣寧愿冒死進諫，也不愿眼睜睜看著父親被那些方士毒害...“
一滴淚水落在嬴政的手背上，燙得他微微一顫。皇帝長久地凝視著女兒，目光復雜難明。最終，他長嘆一聲，將那些解毒丸放回布袋。
“你母親...當年也曾這樣勸朕。“嬴政突然說，聲音里帶著嬴雪從未聽過的懷念，“她說周王室也曾有君主追求長生，最終卻被所謂的仙藥奪去性命...“
嬴雪屏住呼吸。父親極少提起母親，這是難得的敞開心扉的時刻。
“父皇，母親留給兒臣的玉佩中，藏有一封信。“她小心地從衣領中拉出那枚白玉佩，“她說...希望我能阻止某些悲劇發生。兒臣想，這或許就是她所指的。“
嬴政接過玉佩，手指輕輕撫過上面的紋路。在嬴雪驚訝的目光中，他熟練地按動某個隱藏的機關，玉佩應聲分開，露出里面的絹帛。
“朕知道這封信。“嬴政低聲說，“當年她死后，朕曾檢查過她的遺物。“他苦笑一聲，“只是沒想到，她預言的悲劇，竟包括朕自己...“
嬴雪心跳如鼓。父親原來一直知曉母親的警告，卻仍然執迷于長生之術。這是何等的矛盾與掙扎？
“父皇，兒臣不求您立刻相信。“她輕聲說，“只請您暫停服用這些丹藥一個月，改服白晉配制的解毒丸。若一個月后，您感覺身體有所好轉...“
嬴政沉默良久，最終微微頷首：“朕會考慮。“他將玉佩還給嬴雪，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這個親昵的舉動讓嬴雪渾身一震，“你很像她...太聰明，所以危險。“
離開寢宮時，嬴雪雙腿發軟，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但她心中涌起一絲希望——父親雖然沒有明確承諾，但態度已經松動。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她立刻趕往太醫署，想告訴白晉這個好消息，卻在地牢前被蒙毅攔下。
“公主，白晉已被轉移。“
嬴雪心頭一緊：“轉移？去哪里？誰下的令？“
蒙毅面色凝重：“趙高親自帶人提走的，說是奉陛下口諭。“
趙高！嬴雪如墜冰窟。這個陰險的中車府令一直對白晉心懷敵意，若落在他手中...
“帶我去見父皇！立刻！“
蒙毅搖頭：“陛下剛剛出宮，前往驪山行宮靜養，命任何人不得打擾。“
嬴雪咬緊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這太巧了，父親剛離開，趙高就提走白晉...其中必有蹊蹺！
“蒙將軍，幫我查清白晉被關在何處。“她抓住蒙毅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作為交換，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關于'亡秦者胡'的預言。“
蒙毅瞳孔驟縮：“公主知道些什么？“
“幫我找到白晉，我就告訴你全部。“嬴雪松開手，聲音低沉而堅定，“包括為什么這個預言可能與我弟弟胡亥有關。“
蒙毅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離去。嬴雪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紅繩。那是白晉給她的信物，如今卻成了唯一的慰藉。
“堅持住，白晉。“她輕聲自語，“我一定會找到你...“
夜色漸深，一輪血月悄然升起，籠罩在咸陽城上空。嬴雪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驪山陵墓最深處的密室里，一場足以改變帝國命運的密謀正在進行。而白晉，正被押往那個連陽光都無法觸及的黑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