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城的喧囂漸漸沉淀，王宮深處一間相對完好的偏殿內，燭火搖曳。扶蘇屏退了所有侍從，只留下嬴雪。他親手為妹妹斟了一碗溫熱的馬奶酒，看著燭光下她略顯疲憊卻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臉龐。
“阿雪，月牙城之圍已解，阿黛拉攝政之位已固，月秦盟約已成。父皇交給你的任務，你完成的……堪稱完美。”扶蘇的聲音溫和，帶著由衷的贊賞。
嬴雪端起碗，沒有立刻喝，目光落在搖曳的燭火上，仿佛穿透了墻壁，望向更遙遠的西方和東方。“阿兄，任務……真的完成了嗎？”
扶蘇微微一怔：“何意？烏維授首，月氏王統重歸先王血脈，與我大秦結為兄弟之邦，共御匈奴。這難道不是父皇所愿？”
“是父皇所愿的一部分。”嬴雪放下碗，目光直視扶蘇，那眼神中沒有了戰場上的殺伐決斷，卻沉淀著更深沉的政治智慧，“阿兄，你我都深知父皇。‘兄弟之邦’？‘共御匈奴’？這固然是明面上的目標，是安撫月氏人心、穩固西域的權宜之計。但父皇的雄心，豈會止步于一個名義上的盟友？”
扶蘇的眉頭輕輕蹙起，他并非不懂，只是更傾向于儒家倡導的“王道”，講究以德服人，羈縻藩屬。“阿雪，你的意思是……”
“父皇要的，是整個西域！”嬴雪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石墜地，“月氏，是西域東大門，是絲綢之路的要沖，更是遏制匈奴右翼的戰略支點！如此咽喉之地，父皇怎會滿足于它僅僅是一個‘友邦’？父皇的版圖之上，絕不容許存在一個真正獨立、可能反復的強大勢力，尤其還是在帝國西陲的門戶之地！”
扶蘇沉默了。他知道嬴雪說的是實情。始皇帝一統六合，書同文，車同軌，郡縣天下，其志在囊括宇內，建立一個空前絕后的中央集權帝國。西域，雖遠，卻已在帝國的戰略視野之內。
“但……”扶蘇沉吟道，“月氏乃西域大國，民風剽悍，地域廣袤。強行吞并，恐激起劇烈反抗，耗費國力，得不償失。且我們剛剛助其平叛，立下盟約，轉眼便行吞并之事，天下人會如何看待大秦？道義有虧，恐失西域諸國之心。阿黛拉視你我為至交，小王子更是無辜，我們……”
“阿兄說得對。”嬴雪點頭，眼中閃爍著冷靜的光芒，“直接吞并，屠城滅國，是最下之策，非但勞民傷財，更會激起月氏死志，讓西域諸國人人自危，與我大秦為死敵。這絕非父皇所愿，也非帝國之福。”
扶蘇松了口氣：“那你意如何？”
嬴雪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夜色中漸漸恢復平靜的月牙城輪廓，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父皇要的是月氏最終納入大秦版圖，但這過程，必須是‘潤物細無聲’，是‘化月為秦’！”
她轉過身，目光灼灼：“阿兄請看：
我們與阿黛拉定下的是‘世代兄弟之邦’，是‘永結盟好’。這盟約，就是套在月氏脖子上最體面的枷鎖！它意味著月氏的外交、軍事，必須與我大秦同進退，尤其是對抗匈奴。月氏將失去獨立的外交自主權，其國策必須符合大秦的西域戰略。此其一，控其外。”
阿黛拉是攝政守護者，小王子是名義上的王。但阿黛拉根基尚淺，經歷此劫，她最信任、最依賴的是誰？是我，是你，是大秦！沒有大秦的支持，她坐不穩這攝政之位，小王子更無法平安長大。我們可以‘協助’其重建王庭衛隊、訓練軍隊，甚至派遣‘顧問’進入其朝堂。大秦的精銳（比如王離部）可以‘應盟友之請’，長期駐扎在月牙城及交通要道，‘保護’攝政和幼主的安全。此其二，控其內政與軍權。”月氏地處要沖，是東西商路的關鍵節點。我們可以借重建月牙城、開通商路之名，大規模引入秦商、秦幣、秦制度量衡。控制其鹽鐵、糧食等戰略物資的供應。讓月氏的經濟命脈，逐漸融入大秦的體系，使其對大秦產生深度依賴。此其三，控其經濟。”
鼓勵通婚（尤其是上層），派遣儒生、醫者、工匠前來，傳播秦語、秦文、秦禮。尊崇月神的同時，潛移默化引入華夏信仰（如昊天上帝）。讓月氏的下一代精英，從小接受秦風的熏陶，認同感自生。此其四，化其人心。”
小王子年幼，阿黛拉攝政至少需要十幾年。這十幾年，正是我們‘深耕細作’的黃金時期！當小王子長大，他接受的會是怎樣的教育？他看到的會是怎樣一個與大秦密不可分的月氏？屆時，月氏貴族中親秦勢力早已根深蒂固，月氏百姓已習慣了秦制帶來的秩序與繁榮。‘歸順’大秦，成為帝國的一個‘西域都護府’或‘月氏郡’，將是水到渠成，甚至是月氏內部‘眾望所歸’之事！”
扶蘇聽著嬴雪條理清晰、環環相扣的闡述，心中震撼不已。他這位妹妹的眼光和手腕，已遠超他最初的想象。這并非簡單的武力征服，而是一套極其高明、著眼于長遠的文化與政治同化戰略。
“阿黛拉……”扶蘇還是有些顧慮這位盟友的感受。
“阿黛拉是聰明人，更是月氏的守護者。”嬴雪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酷，“她所求，是月氏的存續和安寧。依附于強大的大秦，接受大秦的‘指導’和‘保護’，換取月氏免受匈奴或其他強鄰的吞并，對她而言，是當前最好的選擇。她會明白其中的利害。至于未來……當大勢已成，她個人的意愿，將不再是決定性的力量。為了月氏的長久，她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嬴雪走到扶蘇面前，眼神銳利如刀：“阿兄，這便是我們回復父皇的方略。不是不取月氏，而是以更高明、更穩固的方式取之！不費一兵一卒，不動搖根基，讓月氏心甘情愿、平穩有序地融入大秦的版圖！這，才符合父皇‘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宏圖偉業！這，才是真正的‘不會讓月氏這塊地方不納入大秦版圖’！”
扶蘇深吸一口氣，看著眼前這位在血火中淬煉得更加璀璨奪目的妹妹，緩緩點頭，眼中充滿了復雜的光芒——有贊嘆，有欽佩，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阿雪，你所謀……深遠。父皇若知，必當欣慰。”他拿起筆，“我們這就聯名上書，將此方略，詳陳父皇！月氏之地，終將成為大秦輿圖之上，一顆璀璨的西域明珠！”